天风 · 海雨 · 灯(115)
床上躺着一个人。
连日来的奔波与重伤折磨得他苍白而瘦削,床边似乎有人坐了过来,想睁开眼睛看看,无奈眼皮重愈千斤,乐疏寒睡得迷迷糊糊,上下嘴唇轻轻一碰,吐出两个字:“阿展……”
还是念叨着这个人。
在乐府昏迷之前他很怕,很怕乔展就那么丢下他走了。想不到前半生顺风顺水的生活会在一瞬之间崩塌,天风堂不是他的去处,乐家也已经被抄了,乔展愿意带他回蝴蝶谷,他心里是感激的。
总算没沦落成丧家犬。
桌上的药汤是婢女晚上熬好送来的,用手一探还温热着,乔展端了那碗药,坐在床边将掌心覆在他额头上探了下,眼神愈发黯淡。
烧还没有退,再这么下去不是办法。
“起来把药喝了再睡。”
一副公事公办的冷淡语气。
乐疏寒回谷后昏迷了三天,乔展检查了他浑身上下的伤,内脏严重受损,腹部的那一剑乐松羽下了狠手,伤口深入皮下三寸,堪堪擦过内脏。
好不容易才把血止住,到了第三天伤口开始发炎,乐疏寒高烧不退。
床上人撑在床边的手在发抖,他想靠自己的力气坐起来喝药,可上半身使不出力气,牵动伤口处的肌肉一阵阵抽痛,冷汗又从他额头簌簌而落。
高烧后的乐疏寒很乖,他一开始并没有要求乔展帮忙,一双蕴着水汽的眼睛里没有悲伤和失落,只剩下一股固执的劲儿,他想坐起来,在努力用自己的力量坐起来。
“嘶……”
手下一滑,刚直起来点的上半身又平躺在床上,腹部刺痛,他看了看乔展冷冰冰的表情,目光里有着哀求。
“阿展,我……”
后半句没说出来,乔展一声不吭扯过床上的枕头垫在他脑后,然后轻轻把人扶着坐起来,端了药碗,用小勺一口一口喂他喝。
乐疏寒长睫颤动,药液入口苦得他鼻子都皱了起来,却还是喝得起劲儿,送到嘴边给什么喝什么。
这努力表现的架势也不知为了谁。乔展毫不怀疑,此刻碗里若是毒药,舀起来送到他嘴里,他也欣然接受。
一碗药很快就见了底。
乔展给他掖了被子转身要走,却被身后人紧紧攥住了袖子,他回头,对上乐疏寒渴求的眼神,“阿展,别这么快走好不好?”
乔展故作无知:“……你还有什么事?”
“我……没有。”
乐疏寒垂了眸,攥紧袖子的手却迟迟没松开,他纠结了好半天,才又抬起头来望着他,乔展今日一身枣红色的衣衫,衣物衬得他明艳亮丽之余也多了几分令人退却的距离感。
与同时是蝴蝶谷主的乔展相处,乐疏寒还不太适应。他不知道自己该靠近还是应该相敬如宾。
他们两个,是有过肌肤之亲的人。
若是往常,他定会毫不顾忌地大胆扑上去,把眼前挺拔清瘦的人搂进怀里,对着他耳畔说上几句对不起,然后乐颠颠地听从指挥去“当牛做马”地赔罪。
阿展是他见过的最好哄的人。
他脾气那么好,性格那么好,会默默包容自己的小缺点,真闹了矛盾也不记仇,耐心说两句贴心的话,便又会对他淡淡地笑。
可惜,他把那样的阿展弄丢了。
如今两人陌生得像外人,乐疏寒战战兢兢地试探,生怕哪句话戳到了他的痛处。而乔展,总是板着脸冷冰冰地生硬回应。
所以他不敢看乔展的眼睛,这张脸和乐松羽长得那么像,乔展会不会透过自己看到父亲的影子?
他不想再刺激乔展了。
“没有就睡觉吧。”
又是冷冰冰的一句。
床上的人听了这话,肩膀肉眼可见地垮了下去。他察觉出了乐疏寒的失落,却不知该不该给他希望。
想要走回床前的冲动被他硬生生压回心底,一股烦躁升腾起来,萦绕在心头挥之不去。
他也不知道该如何与乐疏寒相处。
乐疏寒若不是仇人之子,或许他的态度会更好一些,至少不会在寒冷的雨夜留他独自在床上孤零零地养伤。
乐疏寒心里的苦他明白,可他心里又何尝不苦。爱人近在咫尺,却只能道一句不爱,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
他的苦不与他诉,他的痛也不与他讲。
爱上乐疏寒,是对他九泉之下的父母亲眷最大的背叛。
沉重的负罪感像一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心上有道小口子持续不断地向外淌血,为了避免心底无尽的伤痛,乔展无意识地将自己分裂成了两个人。
一个冷血无情,对乐疏寒的任何呼喊和要求都无动于衷;而另一个悲伤无助,躲在心底黑暗的角落里默默哭泣,只因他为了报仇失去了一个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