蚀阴师(146)
阴雨绵绵,蝉联数日,墨染的山林被雨浇得通透。雨出的群山青翠欲滴,在濛濛山野间绘出温声细语的倾诉。
崔梦前沿着这场山雨,赴一场无人之约,这个约定关乎眼界,关乎济世,关乎本心。她是医者,若只偏安一隅,所救之人寥寥。
她只是穿着很平常的布衣,随意的挽了个发髻,从一排排红枫林里缓缓深出,不染纤尘的气质已经被她在久违人烟的时光里出落的淋漓尽致了。她路过每一座村落,经过每一条小溪,有时徘徊在山上,有时卧榻于白雪,穿过四季,踏过春夏,忍着寂寞,又融于欢声,她开设简单的药访,借机观察不了解的世人。他们千姿百态,贪婪的,懒惰的,自私的,狂妄的,愚笨的,善良的,正义的,孤高的,不尽相同。每个人都不止一副面孔,而且会随着环境改变。
她看过为了一己私欲垄断市场,在最需要的时候哄抬物价,赚得满盆。她看过放弃父母,留下家财,作为己用。她还看过卖掉亲子,换取粮食。她看了很多,却说不明白对错,赚的满盆的人,也会收留无家可归的野猫,放弃父母的人,也只是为了孩子的将来,换取粮食的人,也仅仅是为了活下去。这世上,好像本不能用单纯的对错就能描写的通透。原来,他是想让她看到这些,但她却愈加迷惘,这样的世道,她该救吗?
就在她反复怀疑时,似乎终于找到答案。
那一年,山下疟疾横行,来势汹汹,加上洪灾爆发,一时间,民不聊生,赤地千里。那时的崔梦前在各处走访中也慢慢积累了些名气,世人皆知,有一散医,生的貌美,不喜热闹,却有着菩萨心肠,回春之术。
阳春三月,正是花开好时节,可这样的时节,却是充斥着怨声载道,饿殍遍野,搅扰得枝头上花瓣簌簌。
她所过之处,尸堆成山,所行之地,阴气冲天,脚下突然被瘦骨嶙峋的人绊住:“求求你,给点吃的吧,求求你。”
“我们都四天没吃东西了,求求你,行行好。”
“给口水也行啊,求求你。”一声接一声堆上来,一手接着一手从她面前晃过。
崔梦前从没见过这样的场景,死人比活死人多,活死人比活人多,没一个人看着像个人,他们发出听不清的□□,一只一只手攀附着她的裙摆,又脱力的垂下,血痕蜿蜒,在布料上绘成了一副绮丽的画。
浮殍漫山野,杏花淹血路。
崔梦前怔愕,她被吓到了。她立即有些慌乱的把自己仅剩的干粮掰成小块,投给一双双饥肠辘辘的手。紧接着,更多的人拉住,更多的人攀附,贪婪的目光锁死她,将她围在人声鼎沸的浪潮中心。
她再拿不出更多的食物,可这些手,并不放过,刺耳的言语不带善意:“你该给,你怎么会没有了呢,你为什么会没有粮食了呢?”
“你还有,快拿出来!”
“我饿!我饿!”
她慌乱又无奈,却只能心存愧疚:“我真的,拿不出更多……”
“既然你拿不出,何必假惺惺的装出一副圣人的样子,让我们为这点粮食争破脑袋?既然你救不了我们,那就不要怜悯般的施于援手,把我们当成杂碎,还要对你感恩戴德!”
“何其伪善!何其虚假!”
一声一句,一言一语,逼得崔梦前逃不得,有那样一瞬间,崔梦前被他们说得动摇。难道,他们是对的?既然救不了,那便一个都不救,大家一起沉沦,一起烂死,一起发臭!何必做那些本没有意义的事?
可怕的念头撞击着崔梦前长久以来的信仰,也撕扯着荥宿给她许下的路径。她用尽全身力气,逃也似的向家的方向奔去。路上还有人伸出乞讨的手,她却再也不敢随意的给予了。这条路却将她所有力气都花光,她要回去,她必须要回去。
☆、返程
再次回到生长的地方,断壁残垣破败不堪,早就没有了当初的人气,灰蒙蒙的天,夹杂着灰蒙蒙的尘,悬在空气中,与怨声载道混合在一堆,喧嚣于污秽的泥土之上。
崔梦前有些恍惚,她本以为可以找到些许庇护,哪里有什么庇护,谁能够逃得脱?她提起裙摆,立即跑进崔府。家丁逃散,四处残垣,崔梦霞站在中央,不知看着何处,在感到来人靠近时,她转过脸去,连表情都有些控制不住:“姐姐,你是我姐姐吗?”
是了,她们之间的差别很大,崔梦前与离开家时几乎一般无二,远称得上为少女,可崔梦霞却已染上了妇女之姿,体态丰腴,眼角细纹,被岁月压垮的痕迹,和因琐碎滋生的华发。她看着眼前的姐姐,依旧清丽,依然婉约,她终沉静下来,缓缓勾出了笑意,竟像是回到了从前,回到了年少:“是啊,你怎么能不是我的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