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路难(97)
一连好几天,瞿元嘉都被留在民部值守,从早到晚,一刻都没有离开衙门。见不到人,程勉自然无从得知他在忙什么,好容易熬到了逢十那天的旬假,原以为总算能打个照面了,瞿元嘉还没见到,倒等来了娄氏。
这场拜访全无征兆,程勉不敢想她的来意,心惊肉跳地去会客。而娄氏的来意确实也出乎程勉意料:她是为瞿元嘉借屋子而来。
民部最繁忙的时节一在年头,二在岁末,到了这两季,上至一部尚书下至普通小吏,无人不是战战兢兢勤勤恳恳,恨不得一日再多出十二个时辰,才好应付从中枢到各州伸来要钱的手。瞿元嘉的新职位在度支司,总领全国的钱税收支,更是最繁琐、最不容出错。而较之城东的安王府,程府离尚书省要近得多,一来一回能省出将近一个时辰。做母亲的心疼儿子,就亲自来找程勉商量,希望他能暂借一个院子,让瞿元嘉下值之后,少点奔波之苦,多睡个一时半刻。
听明白娄氏的来意后,程勉根本接不上话,瞠目结舌地盯着她,脑子里反复回旋着一个念头:但凡是另一个人来提这件事,那肯定是别有用意、套他们的话来了。
回话时程勉尽自己所能地维持着最大的镇定,口气亦很寻常,但内心的狂喜和难以置信在送走娄氏一行后迅速地显现了威力——不然光天化日、坦途平地,他何至于走着走着平空跌了个大跟头?而且,即便是跌了个大马趴,程勉也不急着爬起来,一边抱着膝头抽凉气,一边还笑,边笑边想,这样的好事,居然也能轮到自己头上么?
不过,纵然应承在先,旬假那天瞿元嘉还是没回来,整整一天,程勉都提心吊胆,只怕横生枝节,空欢喜一场。惴惴不安地等到次日,瞿元嘉终于得了个空,两个人小别重逢之后,言语间一合计,才敢相信这场莫名的成全的确不是做梦。
他们面面相觑良久,也不知道是谁先回过神来,再也忍不住那交织着荒唐和甜蜜的喜悦,先后躺倒在地板上,滚作一团放声大笑起来。
瞿元嘉在程府的东北角住了下来。后来程勉才知道,这一片正是自己少年时的屋舍,只是在他去连州之后,随着家里的兄弟陆续成年、成家,许多院落的格局都有所变更,早没有了当年的痕迹。
客房是娄氏的贴身侍女带人来布置的,凡事显然按照娄氏的嘱咐,被褥、用具一应从王府搬来,忙了一个下午才完事。布置好后程勉带着忍冬去看过一眼,即便是他不懂器用的贵贱,也一眼看出了娄氏肯定是不满意瞿元嘉的简朴自律久矣,才拿着借住的由头,费尽心思,为儿子收拾出一间恨不能尽善尽美的华屋来。
除了安排起居器用,娄氏原本还想多遣些得力下人来照顾程勉和瞿元嘉的起居,可是两个人都一口咬死,怎么都不要,最后拉锯半天,还是做母亲的妥协了,只送来了两个厨子。
精心布置的房间、路上省下来的大半个时辰有没有让瞿元嘉多睡上一时半刻尚不可论,有人同起居、又有贴心厨子的结果先一步彰显了:程勉食补药补了一个冬天,没见多养出半斤肉,可陪着半夜才能下值的瞿元嘉吃了半个月的宵夜,脸着实地圆了一圈。
虽是无心插柳,诚乃可喜可贺。
正月的最后一天,程勉应召入宫,为即将于二月初返程的颜延送行。
可上殿后一没见到要送行的人,二没见到主人,孤零零地等了足有小半个时辰,皇帝才施施然出现。
一见之下,程勉不由得大惊失色——距上次面圣不过十几天,可皇帝似乎是大病了一场,形容憔悴也就罢了,病骨支离简直是犹胜程勉一筹。
程勉一直记得,皇帝不说话旁人是不能开口的,只能惊诧万状地望着他。目光交汇后皇帝只是一笑,手轻轻一摆,示意受惊离座的程勉坐回去:“我病了几天,本不该让你们跑一趟,但要是不趁今天的旬假见一见,恐怕再找不出空来给颜延送行了。”
他的声音呕哑不堪,嗓音也压得低,程勉必须得竖起耳朵才能听清楚他在说什么。
听清楚后程勉忍不住端详了一番皇帝,犹豫地问:“那陛下现在好些了么?”
皇帝不答反问:“你好些了么?”
程勉一怔,点点头:“好、好多了。”
皇帝又笑起来,靠在案上,身体稍往前倾,望着程勉又问:“近来有什么不如意么?”
听到此问,程勉下意识想到了瞿元嘉——虽然今天是旬假,可昨天晚上,瞿元嘉就被好一段时日没见到儿子的娄氏直接从民部衙门接回了家,恐怕今天都要陪在母亲和妹妹们身边。虽然见不到人有些舍不得,但程勉绝不会觉得“不如意”,就是一走神,回答得迟了一拍:“都好。没有不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