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路难(91)
程勉手上缰绳下意识一收,马的步子也慢了下来。
颜延道:“那一天我不和你们一道。我领命先出了关,守在岐门峡……现在和你说这些地名恐怕你也不记得了。”
“那……我做得对不对?”
“助陛下成就大业?这有什么对错?但要是说是不是非要代陛下身死,既然你不悔,那就是对的。”颜延略一停,想想后说,“文卿,陛下才是你的系铃人。冯童也知道,但是恐怕他不会说给你听。”
“为、为什么?”
“你和陛下的情谊,你也一点都记不得了么?”
程勉不愿告诉颜延自己实则对皇帝十分畏惧,摇摇头,没有再问下去。
颜延眼中闪过一线怜悯:“程勉决意为陈王而死,赌上自己的性命,让陈王成了天下的至尊。可程勉既不记得昔日的陈王,也惧怕如今的陛下,这恐怕是你们当日谁也没想过的代价。”
一阵寒意从程勉身体里窜过:“不止是我。很多人都为陛下死了。”
颜延又笑了:“文卿,以前景彦就说过,你对自己太能下狠心。别人或是觉得想不起以前的事情十分可惜,但你要我说,想不起也没什么大不了。我倒是更喜欢现在的你。要是景彦来了就好了,他能亲眼见到你平安,一定高兴。”
程勉觉得这话说得没头没脑,他听得也云里雾里,不知道这是在夸奖还是有什么深意。他只能老实答:“我……听不懂你的意思。”
但他也知道颜延对自己没有恶意,就是不明白为什么有些话就是不肯说破。程勉无奈地又说:“我的前半生恐怕是不太如意,不然亲友们也不会一个个宁可我‘想不起’了。”
“恐怕是舍不得。也是都希望你下半生如意。”
“我以前不太招人厌烦吧?”
“怎么会这么想?”
“对自己狠的人脾气都不大好,不惹人喜欢,还容易得罪人。说不定结下了许多仇怨。”
颜延大笑,笑罢挥手,洒脱地告诉程勉:“你现在是起死之人,即便有什么恩怨,至此都了结了,不要再放在心上。其实,只要不恨,心里肯定就没有后悔。做人无悔,想得起想不起,又有什么要紧?”
颜延的这番话莫名开解了程勉,一些这段时日来郁结在心的疑虑,似乎都随之得到了解脱。余下的路程里两个人谈了一路的马,到了安王府外,程勉本想请颜延进去小坐,猛地想到自己也是客人,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地收住了。
不过颜延看起来也无下马的意思:“我还要在京城待一段时日,临行前我来找你辞行。哦,以后你若是要找我,西市东南角有一个蒲记铁器铺,是连州人开的,派人留个信就行。”
留下这句话,他干脆地向程勉道了别,拨转马头潇洒而去。
送走了颜延,程勉立刻去求见娄氏,向她辞行。
听说他要走,娄氏吃了一惊:“怎么就要回去?可是住得不习惯么?”
“不是不是,习惯得很,王妃更是待我如亲人一般,但元宵都过完了,我……我也该回家了。”
“既然住得习惯,那就再多住一些时日,也好让我能多照顾照顾你……你中午出门去了哪里?可是遇到了什么不顺心的事情?”
他知道娄氏是真心挽留,但要走则是另一份无法说给她知晓的私心。程勉答道:“我去了一趟北苑,去看看云汉。”
“哦,昨天那匹马……”娄氏微微凝眉,颇不赞许地说,“五郎,听我一句,我不是不知道那是你在连州的爱马,但马毕竟是马,你现在又是非常时期,还是小心的好。对了,我也没顾上问,昨天你们去看灯,玩得还好么?”
“好……好的。”被冷不丁这么一问,正中了程勉要告辞的真正原因,毫无防备地闹了个大红脸。
娄氏目不见物,自然看不见程勉此时的神态:“真的好?元嘉是心细不错,但有宝音和妙音这一对活夜叉……”
就在她话音未落之时,正堂的门被砰的一声推开了,娄氏口中的“夜叉”之一柳眉倒竖地急闯进来:“你们是拿池太妃家的俸禄还是欠了她的债,就非拿我抵债不可!”
萧宝音的声音又脆又高,程勉被惊得一个激灵,惊诧地看着她,也不知道是什么事让她发这么大的火。
听到动静后娄氏一怔,旋即大怒:“萧宝音,还有一点体统没有?”
“你们骗我!昨天明明不是这么说的!池太妃喜欢说亲是吧?先把自己改嫁了吧!自己的儿子不够操心?管到人家的女儿身上了!”
“住口!”娄氏重重一击几案,指着萧宝音对左右说,“谁准她进来撒泼的?混账东西,你还知道你是人家的女儿?谁家的女儿这么对母亲说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