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路难(77)

作者:渥丹/脉脉

进屋之后瞿元嘉发现程勉也跟了进来,解袍子的动作顿时停了下来:“……五郎,我要更衣了。”

程勉一个激灵,总算意识到自己完全是下意识跟来的。他耳朵一热,不肯承认是担心瞿元嘉是否隐瞒了伤势才走了神,嘴硬道:“你换你的就是了。难道你有什么我没有的么?”

瞿元嘉顿了顿,反而将领口紧了紧:“这叫什么话。我说了没事,没有受伤,这样,你在书房等一等,我擦一擦土,换好衣服就来。”

若是平时,瞿元嘉这么说了,程勉绝不会生疑,但今天不知道为什么,他内心始终觉得极不安定,非要亲眼看到才安心。于是他重重瞪着瞿元嘉:“你既然没伤,我怎么就看不得了?”

瞿元嘉极难得地失语了,神色随之拘束起来。这异状让程勉益发觉得有蹊跷,上前两步,伸手去碰瞿元嘉的衣襟:“元嘉,你不要骗我……”

话音未落,他的手就被瞿元嘉牢牢握住了。瞿元嘉的脸色有些阴沉莫辩,似是不悦:“五郎,别闹了。”

“我……!”程勉急了,“谁、谁和你胡闹!你要是真的被马踢到了,千万不要逞强,赶快找大夫。”

“确实没有。”瞿元嘉叹了口气,无奈地松开手,退开一大步,“我不惯更衣时有人,这也不行么?”

话说到这个份上,程勉也不能强求。他担忧地再三确认过瞿元嘉的脸色,确信他没有隐瞒后,只好说:“那好,我去书房等你。反正要是有什么,你不要瞒着。”

程勉黯然低下头,也缩回了手,垂头丧气地往门外走去。没走出两步,瞿元嘉叫住了他:“罢了,是没什么看不得的……都是旧伤,你也都见过。”

说完,他大大方方宽了衣,背过身,露出脊背,然后很快地将衣服穿了回去。虽然只是一瞬,程勉清楚地看见了瞿元嘉的背上尽是斑驳的痕迹,分明都是积年的伤口。

他难以置信地追上前,拉住瞿元嘉的一只胳膊,将他身子拧了过来:“……是我家里人,还是安王府……?”

瞿元嘉默默看着程勉许久,才拉开他,答非所问地说:“我其实不是无缘无故对你好,但是你值得。”

这时再想起当日瞿元嘉在去翠屏宫的路上说起的往事,程勉不由十分难过:“我忘了你也得告诉我啊。”

“早就不痛了。他们也都死了。”瞿元嘉轻而快地捏了一下程勉颤抖的指尖,又对他笑起来,“所以,还真不是我有的你都有。但这是好事……好了,都给你看了,可该饶过我了。”

程勉想不到这时他还这么说话,有点牙痒,脑子里忽然蹦出要咬他一口才能解气的念头。可转念一想,他兀自又觉得脸热,气鼓鼓地再瞪了一眼瞿元嘉,甩开他的手,自己跑了。

书房里炭火烧得足,程勉靠在熏笼旁,一颗心怦怦怦怦急跳了好久,怎么也平息不下来。他无由地心烦意乱,找不到出处,索性站起来在屋子里胡乱绕圈。他越绕越烦也越绕越热,如同一匹眼前套上了黑布的马,被看不见的一个物什牵引着,净与自己赌气,却不肯停下,一直走到十个脚趾上的冻疮都在抗议了,才抽着冷气一瘸一拐地回到熏笼边上,枕着胳膊蜷在炉旁想心事。

内心一团乱,耳旁只有自己的心跳声和熏笼里偶尔响起的木炭爆裂声,渐渐地程勉走起了神,以至于要不是翻身时脚踢到瞿元嘉的膝盖,根本没留心他是几时坐到自己身边来的。

一旦觉察瞿元嘉就在身侧,程勉惊得翻身坐起:“你!……你怎么不出声?”

瞿元嘉似乎也被他的敏捷动作吓了一跳:“我看你一动不动,以为你睡着了。”

程勉惊魂未定:“你说很快就好,我怎么会睡?”

瞿元嘉冲他微笑:“那就是我脚步太轻,没让你听见,对不住。”

“就是的。”程勉皱皱鼻子,不肯承认是自己想事情。他见瞿元嘉换了身新衣服,却没有洗头,仔细打量一番后也跟着笑了笑:“你头发上沾了灰。”

“哦?我换了衣服就来找你,没顾上。”

瞿元嘉随手一掸,没找对位置;程勉懒得再指点,伸出手拭掉他右鬓上沾到的灰:“这下好……”

最后一个字噎在了喉间,又随着呼吸藏进了舌下。程勉看了一眼交缠在一起的手指,没有闪躲,而是定定看向了瞿元嘉。

好不容易平息下来的心跳又开始作怪,心口发烫,后背却是冷的。程勉莫名想,原来他有一双这样好看的眼睛。

这好看眼睛的主人也正看着他,目光热切而专注,甚至有一丝难解的痛苦:“之前在车上,其实还有一句话没说……五郎,你是不是能想起来往事,于我的心意,并无差别,但我希望你能想起来。你的天地实则宽广得多……远胜于我,远胜于这京中的大多数人。当年你就是想要去看广阔天地,才毅然离家,我知道你看见了,可惜你还没来得及告诉我,倒先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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