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路难(456)
“他当面和我说过了。我感恩戴德尚来不及,何来怪罪。”瞿元嘉突兀地截下叶舟的话。叶舟也不以为忤,侧过身看了他一眼。
“能为令尊迁葬出一份绵薄之力,也是因为除此之外,我再无可报答之处了。”叶舟避开了这一揖,思虑片刻,又道,“你能管天下税赋钱粮,只是远离故乡久矣,丧葬之事又事关至亲,所以一时觉得无从着手。”
“我记事以来,就没有父亲的记忆。其实无论办得风光或是简朴,他都不知道——我不信人死后有灵之说,而有心以此说项的,也总能找到说辞。只是这是人子的本分,生而在世,这桩事总是避不开。能这么快办完,我内心隐约觉得解脱。但是累你专程跑一趟,我很过意不去。”
黑夜中谁也看不清彼此的神情,这倒给他们无意中行了方便。叶舟说:“离开帝京前,我又去见了一次姐夫。他告诉我你登门拜访之事。瞿元嘉,你是一个非常周到的人,有时近于瞻前顾后了……并非你不知道果敢为何物,而是你是有许多羁绊。这世间,还有许多你要顾虑、关照之人。这真是令人羡慕。”
蓦然间,一阵自己也不得分辨熟悉或陌生的心如刀割笼罩住了瞿元嘉。他想解释,话到嘴边,才发现无言以对,眼看着叶舟离开的背影步履踉跄,想要扶他一把,迟疑之间,到底是慢了一拍。
…………
听瞿元嘉飞快地说完在芦城安葬父亲的前后事宜,程勉也陷入了沉思。
他的神情让瞿元嘉尴尬,以至于不免自问:为何情不自禁地着急来见五郎?尚未找到答案,程勉说话了:“元嘉拿定主意了?”
“……什么?”瞿元嘉一惊。
在瞿元嘉面前,程勉也不掩饰自己的迷惑:“你心中有愧,是觉得没有一心待他。但是你我之间不仅没有情爱之事,也没有许过誓言,这层因由,你和他说明白没有?”
“我……”瞿元嘉登时结巴了一下,“他、他都知道。正是知道,我无论做什么,落在他眼中,恐怕都是退而求其次。”
“那你呢?你看叶郎君,是否有此心?”
瞿元嘉怎么也不敢想,自己会有被程勉有此一问的一天,顷刻间顿觉得无地自容,也不敢看程勉了,良久后,期期艾艾地一摇头:“……我不知道。”
至此,程勉才露出一线了然:“我再多问一句——你知道叶郎君对你的心意么?”
瞿元嘉的眼角无意识地一抽,甚至有了不自觉的杀气。程勉也不等他作答,直截了当地说:“元嘉,你若以为避而不谈、视之不见是顾全他、或者彼此的脸面,恐怕大错特错。别人的真心,你不知道就罢了,知道了,要是不要,自己想清楚。你可以一时说不明白,但若是想不明白,就是自欺欺人。你认他是程勉,他认你,从来都是瞿元嘉。”
“五郎,正是我知道他的心意,我才回来。他以前说过,不是一心一意,他是一点也不要的。”瞿元嘉的心疯狂地跳动着,像看陌生人一样看着程勉,苦笑着接话。
“这是孩子气的话。也是情话。”程勉摇头,“这‘一心一意’到底是什么意思,最清楚的人应该是你。其实,你既然知道叶郎君的心意,就不该来找我谈论此事。但此等事上谈般配亏欠纯属无稽之谈,尤其是有时以为是顾全了体面,实则谬之大矣。你心里要是认定了,得失之事,皆是虚无。”
瞿元嘉目不转睛地看着程勉:“不可怖么?”
“如临深渊。可哪怕只能看一眼,也会欣然而往——这是死而无憾之事。”
瞿元嘉被这盆冷水泼得猝不及防,但羞愧之意又无端消失了。程勉既然有言在先,瞿元嘉没有再提起叶舟,不知不觉之间,又谈起了对这场迁葬真实所想,他忍不住感慨:“我永远做不到你对崔夫人一般。芦城的瞿氏宗亲以为我是衣锦还乡,可我内心知晓,我绝做不了常人眼中的孝子。”
“我当年太负气。可是如果当年没做成,时过境迁,也许不舍得将母亲和阿初葬在平江。她在平江没有住过几年,那几年,恐怕也不是她最舒心的日子。”程勉诚恳道,“这几日我正好在想,幸好母亲和阿初的葬礼是我本人经手,尽了一点血脉的本分。父亲和其他兄弟姊妹想来是朝廷收葬,陆槿则是幸而有元嘉你。不知我自己的身后事,能否有幸也能托付元嘉?人死如烛灭,连州有的胡人,去世后会将尸骨烧作尘灰,我将来也愿意如此。不必费时费力安葬,随意扬洒,才合我意。”
“五郎这是说到哪里去了。”瞿元嘉深觉不祥,又不知该如何劝解,安慰之语一说出口,也觉得未免过于苍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