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路难(411)
被刺以来章府一直冷清,但行凶者被捕一事已然传到了章嘉贞耳中。肢体折损并没有减去他的锐气,面对前来探病的瞿杜二人,章嘉贞无意寒暄,直截了当问他们对此案的看法。
杜启正看他病骨支离,脸上的伤疤刚刚开始结痂,不由露出不忍之色。瞿元嘉却视若无睹一般,告诉他从安王处得到的消息:“陛下及诸相均以为行凶者不是丁沙门,他不过是替人顶罪,若就此杀了他,一则让真凶脱身,一则让信众心生怜悯。此案还要再查。”
章嘉贞眼中闪过一抹厉色,嗓音嘶哑地开了口:“当然不是他。我在帝京街头见过此人。一个能忍受通身刺青之苦的人决心投案,怎么查,都不会改口。此举于他,不过是另一种燃指供佛。”
杜启正略一迟疑,宽慰道:“子欣兄且宽心,真凶必有就擒之日。“
“杜兄无需安慰我。真凶是谁,已然无足轻重。自我上疏陛下谏言彻查僧产,在一些人眼中,行凶方是证道。无论几人投案又处罚几人,只要陛下抑制僧产之意不改,那就对大局无碍。”章嘉贞说到这里,又一笑,“当日,他们应当杀了我。”
“这……”
“在此事中,我和那丁沙门实则无异……”
“此言差矣!你上疏是为苍生计。我不懂释教,但哪有什么道,是要靠拿刀杀人去证的!”杜启正大惊失色地打断了章嘉贞,片刻后又极沮丧地垂下了肩膀,“是我草率,愧对子欣兄……”
见杜启正内疚至此,章嘉贞摇头说:“人生一世,总要行不悔之事。不是杜兄,我生于帝京,累世衣食无忧,如何能知道有如此多的百姓失去永业田,衣食无着,惟有卖身为奴?平佑之乱时,我正在京中,亲见人命与草芥无二。士庶之分,何其无稽。而今天下有了承平气象,更当扫除弊政,以谋盛世。若能以这区区躯体乃至性命换来陛下抑制释道二教的诏令,此身不足惜……杜兄只是不在其位,不然也轮不到我了。”
章嘉贞不能久坐,更无力多说话,眼见他情绪有了震荡,瞿元嘉和杜启正悄悄对视一眼,心领神会地找了个借口尽快告辞。出门后,南池吹来的长风也难以涤荡低沉的心情,杜启正默默看着水面的涟漪,无声地落下一点眼泪。
他很快意识到失态,迅速擦去泪水,装作在看风景,片刻后清清嗓子,对一侧的瞿元嘉说:“允一兄,至多一旬,叶舟的伤势就可痊愈。他在我这里养病的这些时日,倒是没有再去卢家,只是若还是放不下执念,恐怕不是长久之计。我也有幼妹,体会得了手足情深,只是他要迁葬亡姐,确实不符合礼法……我也知错认尴尬,可是因病失忆也不是你们能预料的,还是要想法子开解一二。你对他有恩……”
瞿元嘉忍不住看向杜启正,沉郁地说:“……切不可提这个字。我不去府上探病,是因为心中有愧。”
“这是从何谈起?”杜启正不解地说,“我没有见过程五。以前也依稀听人提过,章子欣得陛下青眼,是因为他与程五有几分相似。可他与叶舟也无甚相似之处。再说,世上五官相似的陌生人,也是有的。我看叶舟也不是小器之人,允一兄不必过于内疚。覆水难收,还是不要让这点误会成为你二人间的心结。相交一场,却落得这样生分,实在可惜。”
道理自是不错,瞿元嘉也知道杜启正俱是一片好意,他牵着马,盯着不远处的枯荷迟迟不语,斟酌再三,轻声道:“心结难解之人也是我。”
眼看杜启正益发诧异,瞿元嘉勉强一笑:“我对五郎,多年有非分之念。叶舟失忆,我又错认……你说覆水难收,确实是覆水难收了。”
过了好一会儿,杜启正猛地听懂了瞿元嘉这番话,当下闹了个大红脸,待从呆滞中清醒过来,轻轻打了自己一巴掌:“我这真是……”
瞿元嘉说完虽然没觉得轻松,也没有羞愧,内心至深处的内疚,也与说出真相无干。他看着顿时间局促起来的杜启正,又说:“是我德行有亏,不敢去见他。”
杜启正尚未从震惊中完全恢复:“这这这……这等事,也没有办法……虽然是错了,只要没有强迫……”
说着说着,又很尴尬地卡住了。
瞿元嘉对于杜启正的语无伦次并不觉得冒犯,平静地说:“他不记事时,日常起居都依赖于我,我又屡次拿自己与他人的前情强加于他,他视我为恩人,对我心怀好感,是我得寸进尺,落得今日局面。此事说来不堪,本不意有污杜兄清听。但杜兄好心收留叶舟,又屡次说和,不敢不将实情告知。错都在我,他是高洁傲气之人,所以一想起来,立刻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