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路难(355)

作者:渥丹/脉脉

章嘉贞立刻露出了然之色:“难怪我来时僧人问我,是否是要祭奠。原来是高刺史停灵在此。不过允一兄说得极是,确实不该在此地谈公事。”

见他又流露出去意,瞿元嘉还是跟了上去。此时雨势转小,回程路上,章嘉贞忽然勒住马,指着街上一间酒楼问:“南下这些时日,一直忙于公事,既然你我都有半日的公假,不妨喝一杯,也见识见识当地风物吧。”

言罢,章嘉贞不由分说下了马,显然已经拿定了主意。这想一出是一出的劲头实则是打乱了瞿元嘉的安排,但事已至此,他也生出一点进一步相交又何妨的心思,便将马交予迎上来的伙计,连久不用的杨州官话都用上了。

虹州和杨州隔泽湖而望,两地百姓往来频繁,伙计本来在殷勤招呼一看就出身非同一般的章嘉贞,后来瞿元嘉脱了蓑衣,众人见他谈吐和体貌均不凡,这才一视同仁起来。

天气不好,时辰也正青黄不接,这堂皇的酒楼里空了大半。章嘉贞进门口就说要一个雅间,因他说得是再标准不过的京洛音,领路的人也从伙计换成了掌柜,又问是否需要乐伎丝竹作陪,章嘉贞侧脸看了一眼瞿元嘉,摇头:“不必了。”

待酒水备齐后,章嘉贞先推开了窗,任斜风细雨吹在自己的脸上,又指着街角的一株巨大的芭蕉说:“我启蒙的夫子是南方人,儿时学诗,学的都是吟诵南方风物的诗篇,长大了才明白,原来这是夫子的莼鲈之思。”

他是朝内无人不知的天子宠臣,但再怎么平步青云,还只是个青年人,骤然说一些乍听起来没头没脑的话,并不教人心生戒备。瞿元嘉甚至无意识地笑了一下。说完这句,章嘉贞也一笑:“南北差异之大,我也是这次过江之后,才敢说是真正领会了一二。来之前就听说南方重视水利,沿途所见果然如此。可惜天意无常,人力也有限,大多工程只能应付小灾,若是碰到今年这样的大灾,寻常的水利就束手无策了。”

“江南、淮南已是本朝赋税中心所在,征税事关官员的考课,而南方的田租多数来自农桑,在农田水利上自然不敢怠慢。此次陛下遣专管水利的尹郎中随行,想来也是要考察诸州县水利工程的得失。自先帝以来,各州的田租均逢十取一,留在州内,其中的一个考量,就是防范灾荒之年朝廷的救济不能及时抵达,留给各州应急的。近年来南方水灾频发但几乎没有动用正库,一来自然是各州勤修水利,可以应付,二来想来也是留用之法见效了。”

章嘉贞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瞿元嘉,神态甚至说得上谦虚:“允一兄分管度支司,对于财税的支取当然无所不知,我受教了。其实我想向允一兄请教的,也和此事有关。”

瞿元嘉对章嘉贞很难说没有丝毫“爱屋及乌”之心,何况离家日远,对于程勉的思念更是与日俱增。不过谈及公事,他也习惯性地戒备起来,不动声色地点头:“我一介莽夫,也是半路出家,此二字是万万不敢当的。中丞只管问就是。”

“无需如此见外。我表字子欣,行五,叫章五便要得。动身前,我听闻连州的天马渠竣工,此渠耗资甚大,但我听熟悉西北内情的御史说,以连州之干旱,修渠事倍功半,并不值得动用如此人力物力修渠,实在难以说得上是德政,允一兄以为这结论公允么?

瞿元嘉一方面心中警铃大作,一方面又实在难以放弃一探章嘉贞对连州如此执着的缘由。几个念头在脑中一闪而过,他摇摇头:“连州无需缴纳赋税,而且刺史裴翊官望素佳,想必不会无端行此劳民伤财之事。”

章嘉贞不以为然地一笑:“连州何止不需缴税。不过修天马渠也没有用到连州的赋税,是内库出的钱。”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而内库更是不折不扣的天子私产,天子本人及后宫的日常用度均出于此。听到这个消息,瞿元嘉登时浑身一凉,错愕之意虽然一闪而逝,可章嘉贞并没有就此放过,反而盯着他问:“允一兄不知道么?”

“我确不知情。”一阵罕见的心神不宁笼罩住了瞿元嘉,回答已经脱口而出了。

“修渠是公务,不该动用内库。”章嘉贞收起了笑容,“……江南道几成泽国,也从未听说用内库的钱帛赈灾。”

青年人的锐气是如此理直气壮,但瞿元嘉无奈又羡慕地想,不怪章嘉贞不懂,但可恨的是,他一说,自己就懂了——

内库出钱,正是因为萧曜并没有将修渠当作公务。明知事倍功半、收效甚微,也不惜一掷千金。

自程勉归来便仿佛沉默地栖息在阴影至深处的人,其实根本不屑于隐藏真意。只是自己周旋于小天地间醉生梦死,装作看不见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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