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路难(178)

作者:渥丹/脉脉

并肩走出一程后,始终无人打破环绕在二人周遭的寂静,一直等到可以望见刺史官邸的府门,程勉忽然停下脚步,低声说:“……我一言不慎,恐将话柄落在了刘别驾那里。是我气盛失言,请殿下宽恕。”

萧曜扑哧一笑,然后在程勉诧异的目光中摇摇头,装作没听懂他所指,故意问:“无父无君那一句么?他胡说八道,为老不尊,不要放在心上。”

程勉顿了顿,轻轻一撇嘴,一字一句念道:“‘杨氏为我,是无君也;墨氏兼爱,是无父也;无父无君,是禽兽也’。好吧,禽兽不知其父确有其母,倒不算坏。”

他有意模仿刘杞那带着连州口音的官话,于是乎,刘杞的音容神色重又浮现在萧曜眼前。不知为何,这句话一扫萧曜心头的郁结和沉闷,他越想越好笑,最后竟在家门口笑出声来。

他一边笑一边道歉,还是笑个不停,程勉盯着他,微皱的眉头终于舒展开,也跟着笑了。

这一天内达成的为数不多的几项共识,还包括将费诩派给程勉做幕僚,以及程勉再次去天马山——萧曜自知祈雨之事自己无论如何躲不了,进山虽然免不了奔波之苦,可是出入言行都自在,也免得因为不信鬼神平白招惹事端。

不过在程勉动身前,两个人抽空聚在一起拟好了递回朝廷的上书——所需的花费尚未核算出,萧曜索性暂不提及开渠的细节,单说连州民生凋敝,屡屡遭灾,望能免去本年的赋税,让百姓得以修养生息。

定稿后萧曜自己读了一遍,又让程勉也读一遍,读罢后程勉问:“殿下不给陛下去一封家书么?”

萧曜望着纸墨,终是摇头:“公函就够了。”

写完信的次日,程勉又动身去长阳。为了躲开烈日,他天一早就出门,萧曜说好了要送行,结果除了他,元双、冯童乃至燕来一家都出动了,元双还亲手为他准备了一个额外的行囊,说是与茹白玉一并做的鞋袜和两身袍子,还有防蚊虫和活血化瘀的膏药,也不知道她两人用了什么法子,将这么多东西打成了个一尺长短的包裹,不由分说地挂在程勉的鞍旁。

于是虽然已经不止一次看过程勉愣神乃至手足无措的模样,萧曜还是觉得,多看几次也不坏。

时辰还早,街面上人也少,一行人送着送着,再自然不过地送到了北门。费诩和正和出发的其他随行先一步到了,见到萧曜均大为意外,连忙翻身下马行李,萧曜一贯不在意这个,摆手示意免了。

一行人一望就精于鞍马,形容亦很精干,萧曜再联想等待着自己的差事,差点都想牵一匹马来,和他们一走了之得了。

萧曜不知道送行、特别是给程勉送行该说什么,就看着元双攀住缰绳叮嘱他不要中暑、不要着凉、注意天光、勿忘饮食,冯童在一旁时不时含笑点头表示认同,浑然不管程勉坐在马上,被朝阳一点点地染红了脸庞。

萧曜莫名慈悲心发作——抑或是在被元双叮嘱这件事上太能感同身受,趁着她一时停顿的工夫,巧妙地截过了话头:“再不动身,就要在烈日下赶路了。”

元双终于松开手,仰面对程勉和诸人一笑:“惟望五郎与诸君此行平安顺遂,无往不利,早日归来。”

道别已毕,眼看着就要出城,队伍中却有人像是一只被凭空牵住颈项的骆驼一样,看着道路尽头愣愣出神。他实在过于忘我,引得其他人也好奇地顺势望去,结果几乎无一例外地一一化身成了骆驼。

认出马上的那个婀娜娇小的身影后,萧曜下意识地将视线投向了程勉,然后才想,幸好和薇无恙。

她还是一袭绿裙,骑在一匹黑色的马上,幂篱上的黑纱一直垂到脚面,堪堪露出那双金光璀璨的绣鞋。幂篱遮住了她的五官,遮不住她挺得笔直的脊背和目不斜视的坐姿,然而无论她如何坚持一言不发,牵马的仆人认出了程勉,不敢轻慢,在离程勉约有七八步远的位置停下脚步,见了个礼,方躬身缩肩、蹑手蹑脚地从路的另一侧快步通过。

眼看人已经走过了,燕鸿忽然挣开茹白玉的手,追了上去,一面追,一面还用胡语喊了句什么,程勉眉头轻轻一动,下一刻,和薇止住了马。

她俯身与燕鸿说了两句话,又答了一句,声随风来,只能隐约听出不是汉话,说完之后,和薇再次催动马匹,身影很快消失在下个街角。茹白玉嗔怪地牵回儿子后,见燕鸿满脸若有所思,元双轻声问:“你们说了什么?”

燕鸿眨眨眼,朗声答:“唔……和娘子要我不要去城南玩耍,做胡饼的师傅一家去别处了,一时不回来。我问她去哪里,她说要去多赚些金帛,换成薪柴和木炭,送到河对岸的庙里……阿爷、阿娘,河对岸的庙里要柴火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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