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路难(14)
若不是这小宦官提醒,程勉真没意识到头发也湿了。他想了想,点头答应:“好吧。”
于是连翘和忍冬一并服侍他梳头,篦头发时篦子碰到了程勉颅上的那道疤痕,忍冬忍不住低呼了一声,而后她意识到失态,赶快说:“程大人恕罪,奴婢不知道……”
其实两个人的动作轻柔,根本没有一点不适。何况这伤有年头了,轻轻这么一碰,哪里会痛?程勉笑着摇摇头:“藏在头发里,又看不见,不怪谁……你们的手真轻,我都没觉得。”
“当初很痛吧?”连翘翻开这一块头发,见那伤痕足有一指长,不由得轻声问。
“不记得了。现在是不痛了。”
“程大人的头发长得好,服服帖帖的,有这样头发的人脾气好。”忍冬在一旁感慨。
“还有这事?”
程勉顺手摸了摸鬓角,然后凑到镜子前一番顾盼,发现发髻果然被收拾得整整齐齐,整个人看上去都跟平常不一样了。
但究竟是怎么个不一样法,程勉一时倒说不上来。他扭过头,笑着道了谢,对连翘和忍冬说:“在家里都是玉娘给我梳头。她年纪大了,眼睛不好,每次都扯得我头皮疼。”
“大人怎么不告诉她?您的头发很好梳,也不费事……”
“她眼睛不好,却瞒着不想别人发现……算了,疼一会儿就过去了。”程勉还是笑,“也不怎么难受。”
说完,他轻轻打了个哈欠,连翘就问:“大人乏了?”
“嗯。”
“温泉助眠,大人今晚一定有个好梦。”
“哎?”程勉将信将疑地看她一眼,“我好久都没做过好梦了。”
连翘不免又是一笑:“那今晚大人试试。”
外间设有床榻,程勉原以为这就是今晚的住处,刚要坐下,又被宫女们拦住了,告诉他此地湿气重,不可过夜,住处另设在他地。
当程勉跟着宫人们又一次走到室外时,雪彻底停了,一弯孤月远远悬在天边,和数不尽的宫灯一道,照得雪地一片亮白。
程勉生平第一次看到深夜里的雪景,顿时忘却了睡意和寒冷,喜不自禁地踏进了平整如新的雪地里,一个人乐不可支地玩了好一阵子。
待他终于回到檐下,已经是双手冰凉,而双颊滚烫,睡意早已被抛去了九霄云外。往住处走的路上,程勉喜不自禁地对那两名宫女说:“我第一次知道,雪其实也挺好的。”
忍冬说:“可下雪冷。雪也冷。”
“吃饱穿暖就不冷……了……”
他突兀地停住了。
两列缓缓而行的灯火吸引了程勉的视线。
许是注意到了这一侧廊下的灯火,皇帝停了下脚步,依稀是朝他们望了过来。程勉这边的宫人们早已跪倒一片,程勉迟了一拍才跟着跪下见礼,可跪下之后,他还是直勾勾地望向了灯火中的皇帝。
火光和雪色的映衬之下,即便隔了这样远,程勉还是看清了皇帝的身形。夜色中,他比白天看起来还要单薄,仿佛一柄冰冷、耀眼的长刀,极薄又极利,凛然的光芒直可划开这寂静深沉的夜色。皇帝的侧脸还是白得动人心魄,但不再是程勉记忆里的堪比美玉,有的只是无穷无尽的寒意和孤独。
像永远不会化开的冰。
程勉情不自禁地哆嗦了一下。
他觉得皇帝也正在看着自己,甚至觉得连皇帝的神色也看清楚了——他看见了月亮。
月亮高悬在天,光华皎皎,却从不回应世人的目光。
一直到那两列橙色的灯火消失在宫阙的最深处,程勉还是愣愣跪在地上,没有想到起身。
连翘与忍冬也不知道他在等什么,以为是他忘记了宫规,或者痴病又犯了,一群人无声地一合计,不由分说地将程勉扶了起来。
程勉久久不能回神,迷迷糊糊地问:“……陛下这是去哪里?”
“夜深了,陛下去歇息了。”忍冬一顿,“大人也歇息吧。”
程勉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心头一阵巨震,答得心不在焉:“陛下没笑。”
不仅不笑,连那份温煦和善都不见了。
随行的宫人们久久没有接话,最后,连翘颤声说:“陛下是天子……”
程勉身形一晃,又一次抬头,定定望着月亮:“哦,陛下是天子。”
有了月色下的这一场偶遇,程勉的睡意散去不少,一同消失的,还有刚入宫时的兴奋。他辗转反侧良久,好不容易睡了过去,结果真如宫女连翘所说,做了个好梦。
或许称不上“好”,那至少不再是噩梦了。
他孤身走在莽莽雪原之上,四下无人,连鸟雀也不见一只,远方似乎是有一棵巨大的树,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想朝着那棵树走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