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少年游+番外(111)
郦道永的牢房也和他们的一样,狭窄阴暗,气味十分难闻,不过一丈见方,几步就走到尽头了。狱卒开门的时候,郦道永正在牢房里走动,他身形挺拔,虽然衣衫破烂有血迹,是挨过打的,走起来却端正潇洒,如同鹤一般。几步就走到头,又转身往回走,如同笼中困兽,态度却平和。仿佛这不是什么牢房,而是他待惯的书房。
“他每天早晚必定要这样走一刻钟,说是锻炼。”狱卒小声对着言君玉嘲笑道:“他大概以为还有出去的一天呢。”
“你下去吧,我要和他单独说话。”言君玉不忍心听他再奚落下去。
“是。”狱卒献媚地道:“属下就在牢门处等着,大人有事只管吩咐。”
说话间,郦道永已经发现了他们,停下脚步,神色平静地看着言君玉,他的目光仿佛有千万斤重量,言君玉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记得你。”倒是郦道永先开口了。
“我叫言君玉,也是东宫伴读。”言君玉垂着眼睛道。
“凌烟阁上的言侯府?”
“是。”
“言仲卿是你父亲?”
言君玉万万没想到他能说出自己父亲的名字来,不由得抬起头来问道:“你认得他?”
“我有位朋友,一直称赞他是百年来大周最好的将才,最近才改口,所以我记得这名字。”郦道永自嘲地笑笑,道:“布衣百姓操心国家大事,真是野心大吧?”
“一点也不。”言君玉本能地反驳道。说完才觉得自己太急切了点,悻悻地补充道:“读书人本来就该心系天下的。”
郦道永却不说话了,打量了一下言君玉。
“你这个人倒挺有意思,比容皓像样,有点像我以前在东宫见过的一个人。”
言君玉这次没有问是谁,只是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闷声道:“其实我今天是替人给你带一句话的。洛衡先生说,你上次没写完的诗,他替你续上了。”
几乎在听到“洛”字的瞬间,郦道永的目光就柔和了一层,言君玉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眼神。他在牢中关久了,眼框都有点陷下去,然而听到洛衡的名字后,却瞬间亮了起来。那并非当初在梨春宫那种殉道者般的亮,而是很温柔的,像春日踏青时的阳光那种亮。
“他续的是什么?”
“鸡黍之交终有信,勿忘冰鉴负初心。”
“续得很好。”郦道永虽是笑着,眼神却有点悲伤起来,又似乎有点无可奈何。
言君玉不会写诗,但也知道他一定听懂了意思。本来他是传信的,信传到就可以走了。但不知道为什么,忽然问道:“是为了他吗?”
“什么?”
“你父亲告你忤逆,让你被夺去功名,是因为他吗?”言君玉知道这样问是失礼的,但还是忍不住。
郦道永也不是一般人,竟然也不觉得冒犯,坦荡答道:“是。”
“为什么?”言君玉仍然不解:“你可以娶一个门第低只想要锦衣玉食的妻子,或者赎个名妓,虽然名声也不好,但是这样的才子也不少,至少你父亲就不会告你忤逆了,你父亲是因为你不愿意传宗接代……”
郦道永的眉毛挑了起来。
“这话是你想出来的呢?”
“是容皓说的。”言君玉很老实地承认了。
事实上,是容皓以前评论郦道永时说的,他是七窍玲珑心,又风流,所以想了许多歪点子。言君玉虽然听了个半懂不懂,但也觉得似乎有点道理。
“料你也说不出来这话。”郦道永淡淡道:“你真想知道?”
言君玉点头。
“因为我不想传宗接代,我觉得洛衡就是这天下最珍贵的人,他值得一个完完整整的郦道永,除了他,我妻子的位置不会给任何人。他是贱籍也好,是琴师也好,这层皮囊下,他与我是一样的人。”他平静地看着言君玉:“你们都问我,我倒想问问你们。我一片真心,要跟他一生相守,怎么就比世人低贱到哪去了?皑如天上雪,皎若云间月,闻君有两意,特来相决绝。千年前就有这样的诗,怎么到了我们身上,你们反而不记得了?要是洛衡是个女子,你们也能出主意,让我娶妻纳妾,传宗接代?”
言君玉被他问得愣住了。郦道永这一番话如此荒诞乖僻匪夷所思,但细想之下,竟又无可反驳,不由得他无言可答。
郦道永见他愣住,反而笑了,道:“况且你也见过洛衡,你觉得以他的脾气,我但凡踏错一步,这辈子还能见到他的人?”
梨子胡同里的那个琴师,确实是如同傲骨铮铮的文士一般,想也知道,是宁折不弯的。言君玉知道他的诗写得好,只怕文才不在郦道永之下,世人大概会觉得教坊司的贱籍是不配和江南世家的才子相提并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