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陛秋(2)

作者:两小儿辩日

怕那些紧盯着我一言一行的眼睛。怕做错事。怕让太傅失望让你失望。

童见岚表情平静,黝黑的瞳色正如打更声中的京城午夜,他抬起手轻轻抚摸卢璋柔软湿润的发,温声道:“殿下不怕,臣会帮您的。”仙人抚顶可予人长生,而一个皇城内最卑贱的人,竟敢触碰少年天子的“诸阳之首”,这世上最尊贵的地方?但童见岚此时似乎忘记了他才口口声声宣称过的礼义,以长辈的姿态安抚这总角小儿。

卢璋眼泪止住,擦擦眼睛,一把抓住童见岚微凉细瘦的手,像跌落悬崖的人抓住从崖璧伸出的枯瘦的枝。他无暇顾及这是绝望的预示还是希望的兆头,只是本能地握紧眼前的最后的凭依。

第二章

“皇上,到时辰了。”童见岚看卢璋迟迟不开口,小声提醒神游天外的小皇帝。

卢璋如大梦初醒,匆匆宣布退朝,快步从殿中离开,如视阶下诸人如洪水猛兽般。

童见岚低头敛目,随卢璋一同离开。宦官崭新的蟒服是帝位更迭的比兴,缀在其后是各怀心事的文武百官。经过卢谨身侧时他忍不住瞥向这位因数次随先帝征战而名声在外的摄政王,却不曾想正撞上他打量自己的视线。卢谨依旧保持着老神在在的笑,只眸中精光一转。童见岚旋即不落痕迹地移开目光,碎步跟在皇帝身后,姿态恭顺。童见岚净身的年纪不大,不比锦衣玉食的小皇帝高大多少,在力能扛鼎的王爷面前,垂首含胸几乎像个妇人。

小皇帝登基大典上这须臾一面是两人首次近身接触。后来童见岚意识到,也许正是初次带给卢谨弱小无害的印象,才让本该针锋相对的关系走至尴尬复杂的境地。而这时,他还来不及详细了解卢谨,即便他知道摄政王将是小皇帝未来最难啃的骨头。

实际上晋王年岁尚轻,与童见岚预想中王爷这一名号代表的老成持重相大相径庭。先帝临朝早,卢谨未及冠成家时便开府,至今不过二十有余,与童见岚相差无几。

他有着皇室血脉所承继的好相貌,爱好骑射且经过历次战场洗礼,让他坚毅俊朗的轮廓裹挟着风沙的野性,而稍显偏厚微翘的嘴唇又削弱了咄咄逼人的神气,使卢谨乍看上去温厚可亲。

但童见岚不敢因此轻视他。对陌生者表现出卑微顺服是他入宫以来奉行的生存之道。他心底滑过微不可察的遗憾念头——如果不是此时此地,童见岚想,也许他会尝试与晋王相交。

在恢复常规朝务之前,新帝需要祭天祀祖、颁布典章、大赦天下。作为卢璋名副其实的心腹肱骨,如今又掌皇室内务,童见岚和礼部一起几夜没合眼。

好容易桩桩件件不出差错,熬到小皇帝正式走马上任。看百官执笏整齐排列于阶下时,童见岚才有些尘埃落定的实感。

虽然几日来事务繁多,但若是受过训练的一般内务官,倒也称不上是什么大伤元气的劳动。坏在童见岚忙得忘了日子。他站在龙椅旁,一声声“皇上”左耳进右耳出,不一会儿便觉不妙。

阔别月余的疼痛像密密匝匝从胸腔长进肺腑的刺,随着时间流逝加速生长。偏偏是这个时候……冷汗沾湿中衣,黏在后背上仿佛虫爬。童见岚心道,这次发作似乎比上一次还快,怕是真撑不到下朝。

他心中涌起千百句大不敬想送给先帝。

前朝将京畿禁军一分为二,明设金吾卫,暗有钩月骑。本朝承其制,只是后者愈发隐蔽,成为皇帝的私人近卫,兵籍世袭又施以药物控制,以防叛变。在卢璋突然成为天选之子后,童见岚一同成为升天的鸡犬。按惯例,内外宫禁之事乃至亲卫全由司礼监首脑所掌,实际上就是皇帝身边最高等內侍。他童见岚何德何能万人之上?他本以为先帝宾天前会给小皇帝临时指个年高德劭的近臣,如他老师之类,谁知先帝这后手留在自己身上——例同近卫以一副钩月永绝后患,自然不怕生出妄念叛了先帝,而自己又无宗亲势力可依傍,兵权在握,可摒外戚。

钩月的解药需每季朔日从太医院持凭证领取,否则发作时痛苦难忍。

今天不过这月初二,这鬼玩意真是一日也不肯消停。

童见岚暗骂。

六部须发皆白的老头们还在不紧不慢持笏奏表,依次回顾过去展望未来。

钩月不愧是给朝廷鹰犬准备的,发作后瞬息间即让人难以站立。童见岚狠咬舌尖,尽力维持姿态,却仍是螳臂当车。

卢璋正听得昏昏欲睡,猛地听到近旁重物落地的沉闷一声,惊得差点从龙椅跳起。他茫然四顾,发现童见岚跪伏在地人事不省,心头重重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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