判官(26)
所以谢问语气平淡如水,又答得这么快,反倒很奇怪。
不过他很快明白了闻时的疑惑,解释道:“张家藏书很多,我这种半吊子水平,现实见不到的东西,就得在书里多看看。免得孤陋寡闻丢人现眼——”
谢问笑说:“我很要面子的,尤其在年纪小一点的人面前。”
闻时:“……”
这话如果从老人口中说出来,那还能听一听。
谢问看着不过二十八九的年纪,单论皮相也就比闻时大个两三岁,说这个就有点不伦不类了。
更何况……
你知道我多大吗?
闻时木着脸,心说知道了有你哭的。
***
老人听不到镜子里的人语,一门心思都在那个傀身上。
他伸手理了理小男孩的头发,沉默着坐了一会儿,然后端起那碗香灰,用手指捏了一把,抹在小男孩已经枯化的手脚上。
他在掌心、脚底、肚脐的位置涂了厚厚一层,又用食指挖了一点,蜻蜓点水似的点在小男孩的右眼角、鼻尖,最后是左心口,三个点刚好连成一条线。
看到这里,闻时已经满心惊诧了。
因为他看懂了老人的举动——这不是什么简单的土法救人,这是在渡灵。
就是强行从自己的灵相上剥离一点,引到傀的身体里,给傀续命。这是傀术中的一种方法,但几乎没人会用。
一来,能续命的傀都是“枯化”缓慢的,单凭这点,就注定了大多数人根本用不到。
二来,就算真碰到一个这样的傀,也没人会这么做,毕竟傀消失了还能塑一个新的,人却不行。
这种公认的“屁用没有”的术法其实早早就被抛弃了,也就闻时略知一二,当做闲谈给后来的徒弟们讲过。
这个老人又是从哪里知道的,也是像谢问一样翻书翻到的?
闻时越发觉得不对……
老人依然自顾自地忙碌着,他从床头柜里翻出一只黑色小盒,盒子里是一排大小不一的刻木刀。
他挑了其中一把,低头在自己食指上划了一道口。
衣柜缝隙里忽然传来一声轻轻的抽气,估计是夏樵看到老人割手,有点不太忍心。
鲜血瞬间凝成珠,顺着手指滑落。老人连忙挪到小男孩面前,依然在他右眼角、鼻尖、左心口的位置各滴了一滴。
接着……他的食指便悬在了小男孩唇边。
这是渡灵的最后一步,要让渡灵人的血进到傀的口中。
如果咽下去,傀便会重新睁眼。如果咽不下去,那就前功尽弃,损失的那点灵相也不会回来。
老人却没有犹豫,他捏挤了一下手指,第一滴血落进小男孩口中。
那抹殷红很快渗进唇缝,下一秒,小男孩忽然抽动了一下。
老人身体绷直了一些,看得出来期待又紧张。
但是镜子里的闻时却知道,这招不会成功的。
因为当初做这个傀的人太强了,相较之下,老人只是个普通傀师,充其量在普通傀师里算佼佼者。
二者悬殊太大,又没有挂碍牵连。老人的灵相也好、血也好,对这个傀的作用微乎其微,是救不活的。
果不其然,小男孩并没有咽下那口血,也没有睁开眼,反而激烈地挣扎起来,像个镇压不住的恶鬼。
老人叹了口气。
只是一滴血的功夫,他就比之前又老了一些,手指更加枯槁消瘦。
“疼么?忍一忍、忍一忍啊。”老人的嗓音缓慢而温和,一边抓住小男孩的手,一边安抚。
过了很久,小男孩才停歇下来,依然满脸死气。
老人坐了一会儿,像是走了远路,得稍稍缓一口气。
片刻后,他又伸出手,在小男孩唇边滴了第二滴血。
小男孩依然没有咽下去,再次猛烈挣扎起来,枯化的手指好几次堪堪擦过老人的头皮,稍慢一点,就能顺着头皮钉进去,但老人依然哄着:“忍一忍,忍一忍就好了,啊。”
不久之后,小男孩又陷落回被褥里,还是满身死气。
而老人却更老了。
他还是坐了一会儿,给小孩掖了被角,然后滴了第三滴血。
接着是第四滴。
第五滴。
……
闻时从没想过,自己会什么都不做,在一个笼里安静地站这么久。其实这个时候解笼是最好的,但他却莫名不想打断这个老人家。
他看着对方越来越老、越来越瘦削佝偻,忽然找到了一抹熟悉的感觉。
笼里的日夜依然轮转很快,并非常态的时间。
老人不知道挤下第多少滴血的时候,小男孩左心口的印记忽然有了一抹血色,像枯木逢春。
他还是挣扎,在老人一瞬间的愣神下,枯枝似的手指抓挠到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