判官(157)
有风从院中穿过,白梅枝轻晃着。谢问没有看闻时,只是伸出手指扶抵了一下晃动的树枝,然后才开口:“不知道。”
明明是很简单的三个字,却莫名夹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闻时心里倏然动了一下。
“怎么会不知道。”他说。
庭院里安静了一会儿,才响起谢问的声音:“我也不是什么都清清楚楚。”
这依然是他们以前不会发生的对话,以至于某些错觉更深了一点。
“所以你呢,为什么大半夜站在这里看树?”谢问这才转头看向他,“还一副不高兴的样子。”
“想沈老爷子了?”他瞥了一眼面前的白梅,字与字间轻轻停顿了一下。也许所指的并不只是沈桥一个人,而是想说故人。
闻时不知道怎么答,索性跳过了问题:“我没有不高兴。”
“那你这里一直皱着?”谢问曲着食指,用关节点了点自己的眉心。
闻时:“习惯。”
他嘴上这么说,眉眼却下意识放松下来。铝罐里的冰饮还有一些,他却没喝,手指懒洋洋地转着湿漉漉的罐口,余光看到谢问抬头朝月亮望了一眼。
以前的松云山,夜色总是很漂亮。月色丰盈的时候,满山松林都像裹了一层银霜。月亮弯细的时候,朗星便落满了山顶。
但他们从来没有这样看过——并肩而立,在没人开口的安静中,抬头望一眼天。
闻时想起周煦发来的信息,忽然开口问道:“你小时候什么样?”
这个问题毫无征兆,谢问是真的愣了一下。
也可能是因为从来没有人会这么问他,亲徒们没那胆子,也不会有这种好奇的想法。毕竟在他们眼里,师父好像生来就应该是宽袍大袖,仙气渺渺的模样。
至于其他人……连他的脸都没有见过,又哪来的机会说这些话。
就连闻时以前也没有问过,因为知道对于对方而言,小时候意味着他还没有走上后来的路,那时候应该生活在某个地方,有父母亲人,有尘世牵绊。
那真的是太私人的事,师徒间关系再亲也不会触及。
但今天,闻时却忽然想试一下,尽管很可能得不到什么答案。
谢问果然没有开口。
他只是从天边收回目光,看向闻时的时候神情有一瞬间很复杂。只是那个眼神稍纵即逝,当他转开目光看向远处某个虚点时,表情已经恢复了沉静的常态。
这样的沉默应该是在意料之中的,但闻时还是有一丝微妙的失望。
他正想说“当我没问”,或是直接换个话题,就听见谢问开口道:“时间太久,你不提,我都记不太清了。”
他没问闻时为什么突然问这个,就好像他都知道一样。
“我小时候……”谢问停了许久,嗓音在夜色下温沉又模糊,“锦衣玉食没受过什么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
闻时愣了一下。
谢问松散在额边的发丝在夜风里扫过眼睛,他眯了一下,转头看向闻时:“怎么这副表情,很意外么?”
确实很意外。不过这份意外可能更多源自于他没想到谢问真的会回答。
听到锦衣玉食那几个字的时候,他脑中居然有了画面。曾经宽袍大袖,抱臂倚在白梅树边的人如果褪下后来百十年披裹的风露寒霜,确实有几分公子哥的模样。
如果再小一些,回到少年时,应该也是芝兰玉树的。
闻时想着那些画面,嘴上却说:“就没点优点么?”
这话要是由亲徒来问,那真是大逆不道。但谢问只是挑了一下眉,说:“也有,常给人散钱,念书还算不错,但是——”
闻时喝了一口可乐,等他的下文。
谢问说:“是个花架子。”
闻时:“什么意思?”
“放在书上都认识,头头是道。但出了书就翻脸不认了。”谢问半真不假地说着:“要害我挺容易的,指着断肠草说那是金银花,我能立马给它配一单方子,认认真真煎了喝下去。”
闻时:“?”
谢问:“然后家里就该准备棺材和布了。”
闻时:“……”
谢问:“可能还得备点朱砂”
闻时瞥向他:“干嘛?”
谢问气定神闲道:“死得太冤了,容易诈尸。”
闻时默默咽下嗓子里的冰可乐,细想了一下那副场景。手背抹了一下唇角,偏开了头。
谢问静了一会儿,嗓音沉沉地问道:“你在笑么?”
闻时这才转回去:“没有。”
“有。”谢问说。
闻时没认:“你看见了?”
“看见了。”谢问从他脸上收回目光,食指点了一下自己的喉结,说:“这里在动。”
他原意也许只是想戳破某人的嘴硬,但闻时却忽然没了话音,下意识跟着捏了一下自己的喉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