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国君(4)
都说:喜鹊叫,好事到。
对于殿里的那位主人来说,却也不知道现在之于他,究竟还有什么事算得好事。
外面天色渐渐昏瞑无光,院里的亭阁以及陈设都已经模糊成一个轮廓,外面的大门突然被推开,带着年久失修的吱呀声儿,随即两盏昏黄的灯光闯进院子来。
“人就在里面?”
“是。废帝窦庭桂就住在此殿中。”
来人是商英,风信部族的首领,也是亲自率领部众将大凌王朝从历史舞台中一步步推出去的男人。
屋里面没有点灯烛,比外面还要暗几分,黑漆漆的。
商英命人把灯烛点上,然后退出去,他在几盏摇曳不定的烛光中一步步走进去。
这殿中宽阔,陈设奢华,却透着一股沉寂的死气,当年有多繁盛无法想象,此时却像个被人诅咒的牢笼,随着灯烛晃动,投在墙壁上的影子,就像是被这牢笼困住的幽灵。
商英停住脚步,手抚着一架高耸的座地桂树样烛台,说:“大局初定,诸事繁多,早该过来看看你。”
他前面几步之外,大凌的末代皇帝正静静地坐在一张台案前,仿佛一尊没有情绪的雕像。
商英仰头看了看这宽阔大殿上的雕梁画栋,虽是死物但却处处精美而栩栩如生。反倒衬得眼前那活人愈加死气沉沉。
商英负手在这大殿中踱了几步,眼睛里带着赞赏,端详着这屋内每一寸建筑,再度开口说道:“说实话,我心内是有一点敬佩你的,你们大凌人中,能与我做对手的,大概也就只有你了。只是可惜啊,你父亲识人不明,把这大好江山让给了窦庭槐那庸夫,酒囊饭袋之徒,不足以享此肥沃疆土。送给我,倒也是造化。”
“呵……”那尊背对的雕塑突然轻笑了一声,头也未回,缓缓道:
“南鸟不落北地,秋虫不生春时,你族乃草原上的猎手,和我大凌和风平畅之地本两不相宜,水土相克,必是祸端。尔等,何不速归。”
商英乍然一愣,随即仰头哈哈一笑,说道:“已装于我囊中之物,安有归还之理?你既知我族是猎手,那这天地广阔,自然是无处不可驰骋狩猎,怎敢以猎者之身懒散蜗居于草原?不能征战于更辽阔的天地,岂非对不住自己的□□马、背上剑!况……”,商英话音一顿,转而微微沉吟,向前走几步,刚刚好停在窦庭桂身后,眼盯着他后背说:“你们这大凌,有我想找的人,那人欠我一个债,我来找他还我。”
似是有一声轻叹在沉闷的空气中漾开,待仔细一寻,却又无踪无迹,似有若无。
窦庭桂语调仍是那么缓缓的,不疾不徐,“既是来讨债,讨完,便回吧,何必又让无辜惨死,生灵涂炭。”
纵使是这样说着话,他的后背依然挺直的如一棵老松,纹丝不动。
商英冷笑:“你倒是心系天下,又能怎样?我听说当年窦庭槐为了争位,可是使出了不少的好手段,全无半点仁君之心。倒累得你,大凌当年被废黜的太子,纵有满腹治世之才,有朝一日还要为他收拾这一副烂摊子,没享过盛世清平,却要巴巴地,替他来做这亡国之君。”
“唔”,一声闷咳伴随着空气中漫出的一丝血腥味,窦庭桂双手紧紧地扣着桌子,后背依然崩得紧紧的,硬生生将那口从心头呛涌出的血水咽了回去。
自商英进入这殿中之后,窦庭桂就是以这样背对的姿势,从始至终没有回过身来。
见他突然那般情形,商英眉头微皱,两步上前,手扣住他双臂,将他面庞连同肩膀一起掰转过来,眼睛看向他面容的瞬间,遽然松手后退。
窦庭桂微微笑,嘴角尚挂着一丝血迹,说道:“怎么,是被我这副亡国之君的可怖容貌吓到了吗?”
商英静静地看了他一瞬,再一言不发,转身而去。
这大凌朝的四季宫地阔而奢华,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是精心雕琢,布局处处幽回巧妙,同关外一眼望去辽旷无边的广阔天地自是不同。
商英自假山掩映的回廊中走出好久,遽热停步,随即抬手握住一块耸立而出的山石,自言自语道:“我难道错了吗?”
他回想着方才窦庭桂的声音,又想着他转过头的样子,那样瘦骨嶙峋、不人不鬼的样子,又怎么可能是那人呢?
原来,他从头到尾都想岔了。
随后他又笑了,想着自己居然把一个错推的结果自顾自相信了那么久,当真是可笑。可笑至极。
当年不过是一面之缘,那人那套分明是露水的说辞,自己又何至于挂在心上那么久。
商英松开手掌,又轻轻拍了拍那块耸出的山石,释然一笑,嘴上说着:“这样也好”,在已然黑透了的夜色中渐渐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