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玉(281)
“……季清婉。”
他木然的叫了一声。
“季清婉?”
他有些迷茫的又唤了她一声,好似叫她不要胡闹一般声音轻缓——可言无忧甚至无暇顾及自己素来平稳的声线,是如何抖如筛糠的。
“季清婉……!”
言无忧再次试图叫她一声,可她如何都醒不过来了。
毋庸门大弟子,多年来是如何决断杀伐、果敢无畏的,哪怕是百鬼当前,都眸光澄然,何曾迷茫片刻?
此时却像是一下子失去了所有支撑,手足无措如同三岁孩提,只会一遍又一遍的呼唤她的名字。
“季清婉……”
然而,却再无那声清脆如铃、仿佛无处不在的回应了。
连同那明亮的笑容,灼灼的红衣——都尽数泯灭在这世间。
他说自己丝毫不在乎那姑娘,说他在这世间最为仇恨的便是狐妖,可惶恐万分、歇斯底里、状若疯魔的……又全都是他,言无忧连自己是如何被师弟们拉开的都不知道。
毋庸门乱成了一团。
但是大家仿佛不约而同的陷入了一场持续百年的梦里,一切都轻飘飘的,柔软又温存,时间好似都被定格在了这一刻。
众人看见了百年之前的一场大雪,雪势凶猛,万物枯萎,一切都封存在了冰天雪地里,一个小道童顶着风艰难的撑着根木棍,踽踽而行,而后,那小家伙在雪地捡到了一团火红,又惊又喜之下,咯咯大笑说:“小狗狗!是小狗狗!”
“……嘤。”冻僵的毛团叫了一声,大有不满之意,似乎在说你才是狗。
“嘿嘿!”
小孩儿将那骨瘦如柴的小东西揣进了怀里,仔细着捂热,边走边咕哝说:“我想养一只小狗,但是师父不让,那我就给你造个小窝,在门派外偷偷养着你好啦……你可不能进道观,不然我师父打你的。”
怀里的小东西蠕动了一下,似乎听懂了他的话。
这一百多年里,季清婉从未进过道观,直到生命尽头,也是在道观外遭到击杀的。
场景倏然转换,春柳抽条,万物复苏,一间小道观外,少年如竹,剑破长虹。
小狐狸皮毛火红,眼眸如金,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几乎冻死的一把骨头了。
它乖乖巧巧蹲在一旁,末了,终于按捺不住寂寞,焦躁的跺了跺脚,哼哼唧唧,好似发脾气一般。
“嗨呀……好好好,陪着你还不行嘛!你这小家伙,体格不大,脾气还真不小,嘿嘿……”铮然收了剑,浑身是汗的少年踱步过来,一把将它搂进怀里,毛绒绒抱了个满怀,舒服地眯起眼说,“我一直陪着你,好不好?”
……这少年生的正是言无忧的脸。
春光短暂,夏日如火,百花灼灼,在一片聒噪的蝉鸣与静谧的树荫下,那少年转瞬成了刚毅挺拔的青年。
长剑横出,妖孽四散,他身上总是伤痕累累,仿佛是某种胜利的勋章。
“……呜。”
近乎昏迷之际,言无忧瞧见了泪眼婆娑的小狐狸,那小家伙正惶恐不安的嗅着他身上的血,泪珠子竟噼里啪啦的往下掉,他惊异了片刻,而后笑了,似乎有些落寞,又有些慰藉:“无人知我苦痛,也没人为我落泪……你这小狐狸还会哭呀?”
小狐狸不能口出人言,但哼哼唧唧的哭声却更大了,它原地打转,大尾巴抽了他好几下,若是个人的话,估计已经甩了他好几个耳光了。
“哈哈哈,还真生气了呀!我不死我不死,你别哭啦,我一直陪着你……”
夏去秋来,枫叶灼灼,曾经那个每日都挂着一身伤的青年终于杀出了一条血路,成为了名扬天下的修士,岁月也磨灭了他所有的青涩,在他眼角眉梢錾刻出了深深痕迹。
小狐狸那天很开心,摇着尾巴守在道观外,它听见里面声震九霄:“弟子见过掌门——”欢快的呜呜了几嗓子。
雪地里踽踽独行、涕泗齐下的小孩儿,转瞬成了威严冷静的一派掌门,承了师父的道。
从天明到天黑,里面那正襟危坐的男子才探头探脑,急急跑了出来,一扫方才在弟子们面前的严肃气度,揉着它的小脑袋瓜,说:“等了很久吗?”
小狐狸眯缝着眼,摇头晃脑。
它惊奇的发现,那人比之前苍老了许多,连身形都佝偻了下来,甚至鬓发之间,已经掺了不少的雪色。
但这时候的小狐狸还不明白这些意味着什么,依旧是神气扬扬的哼了一声,等着那人孝敬上来河鱼之类的口粮。
它是妖,那人终究只是凡人,身形到底一天天佝偻颓靡了下去,行动也愈发迟缓,甚至耳背到听不清它的呼唤,甚至看不清它火红的毛发,曾经气势如虹的少年,宛如大梦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