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与渡山河(110)
“可毕竟是我们惹的烂摊子啊,”邹吾也不跟他拉扯,目光坚定又温柔,“我们说走就走,老师却不能说走就走。我不亲自去,我没法安心。”说着他顺了一下他的头发,对卓吾道,“你帮他梳梳头,擦干净脸,驾车去老地方等我。”
卓吾利索地一点头,“好。”
辛鸾不肯松手,手掌蹭着干涸的血迹,揪着他文士袍的一角布料:“我不懂……”
他不懂。
一个是官,一个是匪,正当通缉时,邹吾要怎么全身而退。他想不通邹吾处理这类事情的尺度在哪里,他只知道邹吾白日拿着司丞亲戚的名头做戏,晚上堂而皇之踏进司丞府上,如今还和徐斌是直接的利害关系,现在自投罗网,徐斌这个做官的岂不会让他好看?
辛鸾失了章法,他想哭,不想他走。
可哪怕甚至昏暝之中,他好像也知道拦不住他。他深深地一个呼吸,终于放开了他,闭着眼睛不再看他,却一字一句说:“我还没向你道谢、道歉,你记得要回来啊。”
就像梦一样,那个人对他说:“放心,我很快就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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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道来回象征性巡风的士兵变多了。卓吾架着马车,辘辘地一路驶往城门口,接受盘查,然后顺利通过。而辛鸾侧躺在马车里,手里本能地握着刚塞到自己手里的小弩,他知道那弩弦被油浸泡过,韧劲儿十足,他就一直勒着那根弦在他的手心里,让自己不要睡。
他觉得自己的灵魂飘了起来,就飘在马车的上面。他不断地往回看,不断地回头,一颗心牵在南阳城中,因为他落了他最重要的东西。
第42章 红窃脂(2)
辛襄已经一连几天没有好眠了。
他现在一睡下就会梦到宫变的那一天,他从落子门一路蹒跚地往西苑走,他感觉那条路那么长,那么长,他怎么也走不到头,空气里面满是尸体的血腥味和烈火烧灼的味道,他茫然地走,心里一遍遍地想我在干什么呢?我到底还能干点什么呢?
快到温室殿的时候,一块凸起的地砖几乎绊倒了他,他踉跄了一下,再抬头却看见了父亲,父亲衣衫整齐地从温室殿里出来,手提三花沾血的“青仞”,后面跟出来一排排的亲卫。
辛襄茫然地看那场面,茫然地问父亲:“王伯呢?”
青仞的刃口混着血,却还泛着乌青色的光。
他父亲答他:“在里面。”
辛襄顿时天旋地转,浑然一句,“还活着么?”
父亲责备地看了他一眼,仿佛在怪他言语的失据,轻轻道:“帝已驾崩。”
一片火光和惊呼中,辛襄忽地手握王伯的烈焰枪一枪攒出,辛襄记得裂焰刺进他父亲胸膛的感觉,他以为这人铁石心肠,刀枪不入,可刺入的时候,才发现他也不过是凡胎肉体,和寻常人并无两样,也有柔软的阻碍和温热的鲜血。
父亲毫无防备,猛地向后踉跄两步。
辛襄两手颤抖地迎着他的目光,看他甩开亲卫的搀扶,在第三步时一脚后踏稳住身形,苍白着一张脸,阴鸷而缓慢地问他:“阿襄,你要弑父吗?”
阿襄,你要弑父吗?
辛襄每每惊醒在这一句里,每每不敢睡在里屋的榻上,每每合衣从外间弹坐而起,每每满头大汗地朝外望去,只能见黎明混沌,朝暾还未启于东方。
然后他便只能抱住自己,一遍一遍地对自己说:不,我不想……我不想。那一枪,他用尽了全力,是真的气急恨急,可他骗不了自己,他刺入的瞬间,却避开了要害。
他从来不曾那般伤心。直视着父亲的眼睛,握着枪一字一句说,眼泪跟着一滴一滴地落,他说,“我曾无数次、无数次地想讨您欢心,我曾做了无数、无数的事想让您满意,怕您晓得,又怕您不晓得,在我看来让您高兴,是这天底下最难的事,我做了所有努力,我孺子望父……爹爹,我,是望不到了是吗?”
这是他困在鸾乌殿的第十天。
辛鸾平复了一阵,实在睡不着,还是披着大氅起了身。沉重的殿门一推即开,婢女还在安睡,他走出几步,一扫台阶,就直接坐在鸾乌殿的阶地上,还未开春的地瘮着寒透人心的凉,他呆呆地坐着,看着靛蓝色轻晓中的桑榆树,捏着两份线报发呆。
自从他阴令殷垣传消息到公良府后,一切还算顺利,齐二暂统的私署第一首长很快就更换了。兹事体大,他父亲不好过于偏袒,齐二无可奈何只能退居二把手,却不知哪里探出是他在背后推波,居然直接以保护为名,提请父亲为他换了一批守卫。
还好西旻机灵,稳准狠地迅速买通了一个不得志得只能值下夜的守卫,还给他的鸾乌殿留了一丝缝隙,不然他现在当真是要困死在这里。而外面的好消息是,他现在不必全然依赖殷垣,私署由公良柳接手之后,上层重大变动他都能迅速得知,而殷垣此等小吏他用来帮着收集线报,也算是如臂指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