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命(387)
“嗳,每到此时,咱家都要羡慕你们。”沈公忽然开口叹息,他微微蹙眉,一双凤目之中染着些许忧愁,很有几分楚楚可怜的气质。
下属心中一动,急忙关切问道:“怎么?”
“还能怎么?”沈公再恳切不过地忧愁道,“你们生得模样平平,每次穿这些破衣服,都似浑然天成,别人半点不会起疑,天生做探子进东厂的好材料。咱家却不同,还得往脸上多抹几层黑粉,否则鹤立鸡群,半刻都藏不过眼,嗐,和你们说,你们也不会懂的,还当咱家是炫耀呢。”
下属:“……”
得了,这颗心还是别乱动了,老实呆着吧。就沈公这性情……一般二般之人还真是都无福消受。但凡沈公能有七分……不,只要五分,但凡他有五分何公的品性,饶是他身为太监,那想与他温存相好的恐怕也得踩破东厂大门槛,应那句“色字头上一把刀”“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可就现实而言,这色字头上已经不是一把刀了,那是用蚕丝吊着万把利箭,随时准备穿心。
只有洛公子向来为人处事都与众不同,嗐,谁敢不崇敬洛公子?谁敢不拼死护住洛公子?若洛公子没了,沈公可还去哪找这样品味独到的相好?
下属心情极为复杂地如此想着。
再说官衙公堂之上,君天赐终于换好官服出来了。县丞王大人本在与师爷窃窃私语,商议此事该如何走向,忽见师爷朝自己挤眉弄眼,顿时心有灵犀,回头看去,急忙端正姿态,起身恭敬行礼。
洛金玉刚刚听了梅镇民众们许多议论谩骂,没一直盯着看,早已转过身来,垂眸望着地面青石出神,忽然听到王大人的声音,便抬眼望去,见着了身着官服的君天赐。
官服倒是没什么特殊之处,洛金玉早先见过刑部尚书等高官,其官服品制与此刻君天赐的穿戴大同小异,除却前胸后背上因官品高低部门不同而略有差异的飞禽走兽团花枝叶等图纹之外,皆是绯红底色的团领宽袖大袍,腰束玉带,头戴双翼乌纱帽。
只是君天赐体弱,虽高,却极瘦,背脊亦有些许佝偻,加之满面苍白病色,眉目嘴唇皆色彩淡白,又无胡须,穿上官袍,并没尚书等人的威严庄重,倒像谁家未冠少年偷穿大人衣裳,有些不伦不类之感。
这也恰是君天赐极少穿官服的原因,他自知难看,且为显官威,官服料子虽好,却有意制得硬挺许多,不如绫罗私服柔顺,穿着令君天赐很不舒服。
君天赐的心情不好,对着洛金玉幽幽道:“都如你意了。”
“我不过按本朝律例之言,何谓‘如我之意’?”洛金玉淡淡道。
君天赐心中有火,懒得再和这块石头斗嘴,径直走到心腹叫人搬来放在堂下一侧的椅子前,坐下去,对王大人道:“继续。”
继续……继什么续?继哪门子续?我听这姓洛的一通骂,都不记得说到哪了!
王大人生无可恋,思来想去,好容易想起来先前说到了哪,清清嗓子,道:“如今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各有人证,却又谁也没更多证据,因此本官谁也不偏倚,只能押后审理,给你们留出时间,各去寻证,三日之后,再来升堂。”
这是他刚刚与师爷商议出的法子:一字计之曰,拖。
也是官场的老法子了。凡事不决,拖;事情难办,拖;不知如何是好,拖。
拖着拖着,说不一定,问题就自个儿消失了呢?
王大人说完,又怕洛金玉再骂自己,急忙添补道,“洛公子,本官如此举措,亦是有案例在先的,没有乱来,绝对是遵守了本朝律例。”
洛金玉并没赶着骂他,只淡淡道:“既如此,请大人接我第二份冤案申诉。我听闻,梅镇城畔江中无数沉水尸骨,皆乃外地人氏,在此地离奇死亡,官府却未有立任何案宗调查。请王大人立刻调配人手仵作,去捞尸验尸,查找凶手,以慰亡魂。”
王大人问:“你听谁说的?”
“司礼监掌印太监,沈无疾。”洛金玉道。
王大人:“……”怎又是沈无疾?这姓沈的话可真多!
他默然地看了眼君天赐,君天赐却坐在那,垂眸不知在想什么,没理他。他又看向洛金玉身后一些的那氏族长老,交换了个眼神——也没看懂长老究竟是何意思。最终,王大人只得偷偷看身旁的师爷。
他算是确定了一件事:如今在这临赶鸭子上架的场面上,最能让自个儿靠得住的,只有师爷。
师爷是个四十出头的中年精瘦男子,两撇八字胡,眼白多,瞳仁小,一看就是精明之相,他眼珠子溜溜地转了几圈,弓着腰,凑近王大人耳边,低声道:“大人,过往镇里祭神,是送了人沉江,人数少说有一百,不能捞。可这人倔,您也别直着否决他,恐他又发疯骂人,且他还搬出了沈公公,您亦不能说是沈公公说瞎话。因此,您还是拖字诀,就和他说,兹事体大,先要调配人手,清查江畔方圆,然后选定吉利时辰,请和尚道士在旁诵经镇魂,才好去捞,总之先这么哄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