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命(196)
洛金玉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只得沉默。
他并未当场说出自己就是洛阳山的遗腹子,因他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好说。
洛家只剩他一人,而曹国忠被诛后,新帝圣旨宣他罪名中,赫然便列了晋阳洛家、河南明家的冤案,相当于洛家与明家等家族冤案已解,只是因这些家族多被诛杀殆尽,倒也没什么后续,而洛金玉当时在狱中,如今出来了,也并不打算就拿洛家的名声抬举自己。
一来,他身负冤案在身,虽是冤案,却到底是污名,他不想连累家门清白。
二来,他也不屑那样。若他功成名就,自然会表露身份,为洛家重振门楣,可若他岌岌无名,又何必说出来。
此时他便只是沉默着代父亲又向喻阁老和刑部尚书躬身,行见父亲世交之后辈礼。
喻阁老和尚书却也没多想,只当这本就多礼的洛金玉是劝阁老节哀。
尚书长叹一声:“你与阳山也算是有缘,阁老格外看重你,盼你能成他未完事业。当年,阳山一族便是遭曹国忠所害,那时朝纲混乱,阁老虽有心搭救,却实在力不从心,留下毕生遗憾。洛金玉,阁老不愿看你成为第二个洛阳山。自然,你会想,沈无疾怎会害你。他或许不如曹国忠害洛阳山那样,他或许待你……可你应当知道,这样下去,你的名声会是什么样的。我空口白牙所说,你或许不信,那你就看看史册上,千古完人汉卫青,就入了佞幸传——”
“那大人又为何说他是千古完人?”洛金玉反问。
尚书:“……”
洛金玉淡淡道:“可见千古之后,世人自有公道评断在心。”
尚书:“……”
“再者说,先自审其身,无愧于己,此乃君子,而徒重他人评论,为此虚伪忐忑,是小人。”洛金玉道,“阁老与大人所言之心,洛某明白,你们自有好意,只是我也固执,只能辜负好意。”
尚书怒道:“你——你还真死心眼儿,孩子就是孩子!遭了一场难,怎么还是一派天真?这三年的难真是白受了!”
“大人以为我受这场难,就该在三年中得出如何结论,方才算没有白受?”洛金玉反问,“一颗顽石磨平棱角?”
尚书冷笑道:“你也知道你自己是颗硌手的顽石?”
洛金玉负手而立在堂下,双目平视尚书,淡淡道:“我引以自傲。”
尚书:“……”
喻阁老忽在此刻睁开双目,轻笑一声,问道:“好过庸庸碌碌做乌龟?”
洛金玉一怔,看向他,忽然有些脸热。
“怎么,刚还气势汹汹,忽然又不好意思了?”喻阁老笑着道,“是你齐先生和我说的。”
洛金玉想起沈无疾和自己说过,是沈无疾请来齐谦出山,方才说动喻阁老冒着得罪君亓的风险为自己翻案。他本欲拜访齐谦,可碍于如今事态复杂,怕贸然拜访会给齐谦惹来麻烦,暂且作罢。
如今喻阁老说起,洛金玉敬重问道:“齐先生可好?”
“挺好的,他自你出事后怒而辞官,回老家开了私塾,活得比我自在快活。”喻阁老道,“他也想你,天天念叨着待事了,就要和你好好叙谈。”
洛金玉垂首道:“请阁老代学生言,学生之事有扰先生,实在愧疚,待事了,学生必负荆向先生请罪。”
他听喻阁老说起齐谦,刚刚那满身的刺又通通收了回去,成了温顺恭让的学生。
喻阁老摆摆手:“若我说,他也让你远离沈无疾呢?”
洛金玉一怔。
“孩子,这事上恐怕无人不让你远离沈无疾。”喻阁老叹道,“你仍要执意吗?或者我再说句失礼的话,你设想一番,你的母亲,是不是也会和我们一样想法?”
洛金玉想了想,低声,却极郑重、极坚定地回答:“不会。”
喻阁老:“……”
“我母亲只教我抱诚守真,不教我以偏见待人。”洛金玉道,“若沈无疾乃大奸大恶之徒,我不会与他为伍,可他不过因自幼经历导致性情乖张了些,行事偶有出格,却无大是大非之过,我认为,只要对他多加劝管,假以时日,他亦能成力士、张永。”
喻阁老沉默半晌,问:“你倒也可以先假意应承我,先翻了案再说。如今你拒绝得如此干脆,我一把年纪,怎么下台阶?若我恼羞成怒,不为你翻案了,你或许也无所谓,可沈无疾为你徇私的罪责不就小不了了吗?”
洛金玉显然完全没有过这种打算,他道:“我不撒谎,直就是直,弯就是弯,真就是真,假就是假。”
“这时候,为了你的求直寻真,也不顾沈无疾了吗?”喻阁老微笑着问。
洛金玉沉默片刻,道:“那是另一件事了,我亦不会因与他私交,就要蒙骗阁老,他看重的,亦非这样精明世故的洛金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