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度剑(219)
入夜时分,万籁俱寂。
烛光再亮,也很难照彻整间宫室,而内殿之中既有屏风遮挡,又堆叠着层层纱幔,更显得昏暗朦胧。白日里围在床边侍奉的皇子嫔妃、医官宫人此刻都已离去,御榻之侧,只有一个鹤发老人垂手侍立,听那老迈衰弱的帝王声音微弱地问:“太子祭陵的事……都安排好了?”
冯抱一轻声答道:“回陛下,太子殿下业已启程,三日后回转,寇不贰、韩三献随行,东宫侍卫和禁军也都跟着,陛下放心。”
皇帝要歇好一会儿才能攒足说一句话的力气,他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又道:“传位诏书已封入金匮,等太子回来,就让内阁宣旨。”
冯抱一面不改色,亦不多话,应了声是。皇帝阖目喘息片刻,复道:“计氏贪愚,引外戚入朝,有干权乱政之心,不堪为皇子生母,待朕百年之后,你替朕除去此女,不得有违。”
皇帝卧病虽久,心里还是清楚明白的,计氏的小动作逃不过他的眼睛,他也能猜得出计氏的野心。只可惜计氏苦心筹划良久,至今还在做当上太后的美梦,却不知道她已被皇帝一言定下生死,而她的盟友毫无动容,连眼睛都没多眨一下,更没有一句多余的话,只道:“谨遵圣命。”
他答应得痛快,反倒出乎皇帝的意料,令他一时无言,陷入沉默。
那对浑浊的眼珠定定地注视了冯抱一片刻,三十年来相处的场景在心中走马灯似的闪过,然而到了生命的最后时刻,他还是没有猜透冯抱一到底想要什么。
这位大内第一高手侍奉过两位帝王,潜居深宫三十年,财富、地位、名声这些旁人一生汲汲以求的东西,对他来说如探囊取物般轻松,所以并不值得他多看一眼;他却又不同于那些心无旁骛的武学高手,把毕生精力都放在追寻玄而又玄的武学大道上,反而用了几十年的时间帮朝廷筹划如何清洗收服中原武林。
他是个非常矛盾的人,仿佛是淡泊无所求,又偏要搅弄风雨。皇帝不能容忍计贵妃觊觎皇位,但对同样参与其中、甚至有可能是主谋的冯抱一,却并没有多少忌惮痛恨,甚至表现出了不似帝王般的宽宏。
御榻上的皇帝仿佛是嘱托,又好似是安抚人心,叹息一般说道:“你在朕身边快三十年,勤勉尽忠,朕都看在眼里,视你为心腹臂膀,往后也当尽心辅佐太子,有如事朕……太子仁德,必不会薄待老臣。”
行将就木的君王殷殷地望着他,到了这个时候,由不得人不看开,所以冯抱一能从他眼中找到日薄西山的仁慈、自以为看透的怜悯和无意识的乞求。他知道皇帝这是在连消带打,先以计氏做威慑,再动之以情,希望他看在这三十年“君臣相得”的情份上,不要背叛太子。
事到如今,好像所有人都觉得他蠢蠢欲动,打算在皇帝临终之时跳出来另立新主,做一个大逆不道的祸国奸佞。
冯抱一很满意,只是面上不显,平静地应答道:“谢陛下厚爱。”
帐外几枝烛火微微晃动,他躬身告退道:“夜深了,陛下请安寝罢。”
皇帝精神不济,虚弱又倦怠地“嗯”了一声,许他退下。冯抱一便无声地离开了内殿,穿过空荡荡的宫室,走到外面开阔的庭院当中。
夜风卷着花香和水汽,冲淡了他从承香殿沾染的一身药味。
“都说女人心,海底针,敢情是他们没有见过冯大人。”一道讥诮的女声从蟠龙立柱后面飘来,“前脚把计贵妃哄得团团转,恨不得跪下来给你磕头,后脚就在皇帝面前把她卖了个一干二净——冯大人狠起来,那可真是没有女人什么事了。”
随着话音落地,那道款款身影也从柱子后面转出来。来人身形高挑婀娜,梳着堆云髻,身着月华裙,严妆靓容,有种雌雄莫辨的秀美,只有走得近了,才能看清她眼角的淡淡细纹,原是个已近中年的美貌妇人。
冯抱一坦然地接受了她的讥刺,并不以为忤,朝她微微颔首:“方宗主。”
方无咎勾了勾嫣红的唇角,略带着点恶意似地问道:“不怕我把刚才的话都告诉计贵妃吗?”
冯抱一反问道:“告诉她又如何?”
一个深宫中的嫔妃,再得宠也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还能拿大内第一高手怎么样?冯抱一杀她都不用自己动手,只不过是一句话的事。皇帝有八个儿子,也并不是非她儿子不可。
方无咎未见得有多看重计贵妃,只是从她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冯抱一今天可以毫不犹豫地杀了计贵妃,明天换一个场合,说不定人头落地的就是她方无咎。所以她故意找茬,并非是打算路见不平、给计贵妃讨一个说法,而是在隐晦地威慑冯抱一,提醒他不要背后捅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