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度剑(158)
可是唯独那一次,他失手误伤郑廉,砍掉了对方的小指。
他再也不能像从前一样,犯了错就去卖乖,只要勾着师兄的手指摇一摇,说几句软话,对方就会大度地一笑而过,包容下他的一切毛病。
那一剑斩断的何止是手指,更从此断送了郑廉对他的所有期待——他不配做郑廉的师弟,也不配做与掌门共守纯钧派的长老。
闻衡低低一叹,知道自己该到此为止。那些埋藏在岁月里的痴缠纠葛,他这个外人无须深究,只有身在其中的两个人心领神会就够了。
“只是——”
顾垂芳道:“怎么?”
闻衡看着他苍老的面容,干枯的双手隐藏在宽阔袖口下。都说十指连心,他很难想象一个人要怀着怎样悔恨的心情,才会硬生生咬断自己一根指头。
他尽量委婉地道:“太师叔,那个送饭的哑仆,为什么没有对您说过掌门仙逝消息?”
顾垂芳冷冷扫了他一眼,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闻衡道:“弟子无意冒犯,只是在想,这个哑仆既然奉掌门的命令给您送饭,那么掌门仙逝后,哑仆知道您一直要见掌门,发生了这样的事,他多少会有所表示,或者做出些不同寻常的举动,可您方才却说,他是毫无征兆突然失约,这是否有些不合常理?”
顾垂芳面色无波,淡淡道:“我是罪人,不需要交代。”
花白乱发自鬓边垂落,他憔悴得形销骨立,几乎像是从棺材里爬出来的僵尸。经年已过,可那血色往事和痛苦却始终是刻骨铭心的鲜明,哪怕只是轻轻一触,也会令他战栗恐惧。
闻衡终究没有把自己猜测直接说出来。
郑廉逝世后,哑仆也不再出现,纯钧派上下再也没人知道地宫里还关着一个顾垂芳。说是郑廉恨透了顾垂芳,故意将他留在地宫等死也可以,但他分明早就松口答应放了顾垂芳,犯不上死前还要摆他一道。
二十年那么漫长,会不会还有一种可能,每天给顾垂芳送饭的哑仆,或许就是郑廉本人呢?
破镜难圆,裂痕一直都在,这或许是他的不愿意见顾垂芳的缘由,但那毕竟是同他一起长大的师弟,去掉了另一半,镜子就永远只有半圆,再也照不出当年那两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了。
顾垂芳是个聪明人,不会听不懂闻衡的暗示,但他就是再清楚明白,也不敢有这样的妄想。
“你拿回了纯钧剑,你我之间的旧账从此一笔勾销。”顾垂芳抱着纯钧剑站起来,背对着他,冷淡地道,“你走罢。”
闻衡却道:“晚辈还有个不情之请。”
顾垂芳扭过头来瞥了他一眼,似乎已经对这个不懂事的晚辈生出了愠怒:“什么?”
临秋峰藏剑阁。
掌门韩南甫自认待人宽和,一向不与弟子为难,可此时和四个长老站在这里枯等一个小辈,对方却姗姗来迟,实在是令他气恼。哪怕闻衡于纯钧派有大恩,这样礼数轻慢,此人也未免太不懂事了一点。
他气呼呼地问廖长星:“岳持人呢?他若是不想来,就叫他滚下越影山去,纯钧派好歹对他有栽培之恩,他如此拿捏作态,究竟有没有把这些长辈放在眼里?!”
廖长星心里何尝不想把闻衡揪过来打一顿,面上唯有淡淡苦笑,告罪道:“掌门恕罪,岳师弟或许是被绊住了脚,他原非挟恩图报的张狂之徒,否则也不会托付我来替他转圜,还请各位师长再等一等。”
韩南甫重重哼了一声,积雪峰长老郑熠与明河峰长老孟飞雪一向与玉泉峰交好,论剑大会上又承了闻衡的恩情,故而更宽容些,道:“不妨事,岳持为了咱们的弟子身陷大牢,受了不轻的伤,如今咱们不过是多等一时半刻,哪里值得拿来说嘴?掌门断不会为了这个就责备他。”
正说着话,忽听一阵脚步声从厅外传来,廖长星回头一看,立刻长松了一口气。闻衡身边带着一个破衣烂衫的白发老人,两人正朝藏剑阁走来。
那老者身量高大,肤色极白,面目陌生,举手投足却颇具威仪,手中单提着一把似金似铁的黑色长剑,进门之后既不报家门,也不出言寒暄,一双眼睛鹰隼般扫视过藏剑阁内诸人,径直问道:“谁是掌门?”
韩南甫骤然被点名,不知道闻衡这是从哪里找了个祖宗来,惊疑不定地出列,朝他一揖道:“在下韩南甫,忝居纯钧派掌门,不知老前辈有何见教?”
顾垂芳扬手一抛,将纯钧剑扔向韩南甫:“收好,不要再弄丢了。”
韩南甫险些被重剑割破手掌,未及恼怒,先看清了剑身上的铭文,失声道:“纯钧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