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镝(65)

作者:凉蝉

靳岄乖乖坐下,理了理身上的衣服。贺兰砜把他从家里带出来之前,让他换了一套大瑀的衣装,他看着端整斯文,是“贵客”的样子。虎将军那宅子原本是为大瑀王妃建的,里头许多大瑀服饰,款式虽稍显老旧,但很适合靳岄身量。靳岄还发现,原来不仅贺兰砜长高,自己也同样长高了。

他坐在允天监中,头顶满是灯烛,无数方形小窗潜在塔身之中,塔外火龙、灯光与夜色,一一倾注入内。

与他那日受“清洗”一样,朱夜跪坐在塔中,巫者左手托着清水,右手举着手杖,又舞又跳。朱夜平静地直视前方,眼中无情无绪,等巫者歌罢舞毕,才微微扭头冲靳岄笑了一笑。

靳岄忍不住也以笑容回应她,脸上发热,心想谁要是说朱夜不好看,谁就是瞎了眼睛。

仪式完毕,朱夜却未能离开允天监,她需要在此处等待云洲王的随令兵来召唤。年轻的巫者们挤挤挨挨歇在一角,不时抬眼偷看朱夜,朱夜托着琴走到靳岄身边坐下,手指轻轻拨动琴弦。

“我知道你是岳莲楼的朋友。”朱夜低声说,“岳莲楼跟我借过风鹿,说是要去烨台部落找一个人,是你么?”

那果真是她的鹿。靳岄愈发觉得朱夜神秘:“他连这个都跟你说?”

朱夜靠他很近,灯烛火光在她翠色盈盈的双眸里化作了细碎星辰。她的双眼与贺兰砜一家并不相同,或许是因为不混杂汉人血统,她双眼其实是蓝绿色的,只瞳仁藏了一缕深碧,近乎似黑。

“我们说许多话呢。”她讲话的腔调也像歌唱,“他是个可爱的人。”

朱夜一边低声歌唱,一边拨动琴弦。她手中的琴像箜篌,但比箜篌要小一些,状似弯月。朱夜先唱了一首《玉楼空》,又接一段《剔银灯》,来来回回都是舞苑歌寨里的香词软曲。允天监的巫者不太听得懂大瑀话,但晓得这琴音拨得人心里松松酥酥的,不是正经东西。

这两首都是梁京鸡儿巷里出名的唱词,靳岄听得似懂非懂,朱夜忽然笑问:“你没去过那种地方呀?”

靳岄:“什么地方?”

“看姑娘摸姑娘的地方。”朱夜想了想,“听闻梁京也有俊俏的小郎君,说唱弹舞,无一不精,伺候男人的功夫比女人还精深,你试过么?”

靳岄慌得连忙摆手:“不、不……我没、没去过!”

他一害羞,朱夜笑得愈发厉害,手指在弦上一弹,一串陌生的乐音跃了出来。朱夜用陌生的语言吟唱,靳岄几乎瞬间便听懂了:是高辛人的歌。

那是一首流传在高辛人之间的古老曲子。从遥远东方出发寻找宝物的队伍,一路披荆斩棘,最后抵达血狼山。人们被血狼山满山火红的奇景震惊,决定在此落脚扎营。

这是高辛人起始的源头。他们在血狼山有了立足之地,生儿育女,繁衍生息。

曲子里有射月的高辛王,以血狼山永不熄灭的火焰淬炼星辰的高辛神女,习惯沉默、习惯苦难但不习惯低头的高辛人,古老而悠远的曲子,如同悠长永恒的太息。

弹琴歌唱的朱夜,让靳岄几乎产生了自己爱上她的错觉。朱夜唱完又给他解释曲中意义,靳岄呆呆看她,脱口而出:“……为什么贺兰金英不是你的勒玛?”

“一个人是不是你的勒玛,要看天神的意思。”朱夜笑道,“当勒玛出现的时候,人是会知道的。就像白色的大晴天里,突然落下一道雷。它吓了你一跳,你控制不住你的心,心被一个人捕捉了,从此你被那个人牢牢攥在手里。”

她越说越慢,越说越轻。靳岄迷迷糊糊闭上眼睛,靠在朱夜肩膀上,陷入沉睡。

***

王城南面的城墙上搭筑了无数观景的木塔。能买下木塔位置的都是北都的有钱人,比如浑答儿。他买了一个,但坐在上头看了没多久,便远远瞧见回心院的彩绸。他把木塔让给了卓卓,和都则头也不回地奔向回心院。

城墙上人头攒动,热闹非凡,目之所及全是各色表情丰富的脸庞。巴隆格尔说是去买吃的,但阮不奇知道,他不想陪小孩儿玩,已经溜走了。抱着卓卓爬上木塔,阮不奇让卓卓坐在自己腿上,此时才终于放松。塔上视野很好,能看到巨大的火龙与满城灯火,城墙上许多叫卖的摊子,她揉了揉耳朵。

卓卓怀里藏着蜜果子、糖饼、油糕,这时一一摆在木塔的小台子上,和阮不奇一同分享。

“这里没人听到你说话。”卓卓小声说,“你可以跟我讲故事了吗?”

阮不奇有些敷衍地应声。从木塔这个位置能清晰看到王城高塔上的长明火,热气涌入龙神,长龙缓慢摆动,龙头正朝着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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