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镝(161)
靳岄等待着他说出更多过去的事情。
但章漠说,那次封狐城会面,便是他与靳明照、岑静书见的最后一面。靳明照不想接受江湖帮派的恩情,更不觉得自己出手襄助孱弱母子有什么大仁义在。白心凤与章鸣没有再坚持,只是此后每年春节都会拜访靳府,有时候得以与靳明照夫妻见上一面,更多时候,他们和其他江湖帮派一般,在门口放下礼物便走。
这样十几年下来,靳明照终于相信明夜堂是一腔真心,不求回报。
“爹爹和娘亲与江湖帮派有来往,但牵扯这样大的诺言,谁都不敢轻信。”靳岄说,“这对明夜堂也实在太不公平。不过当日随手一救,就搏来明夜堂章家世世代代舍身相报,靳家未免太占便宜。”
但他又想起,父母确实常与他说,明夜堂是江湖中绝不可能伤害靳家人的门派,也是最值得靳岄信赖的门派。
是白心凤与章鸣十余年来真心相待,才换来靳明照这样的感慨。
“……为靳家如此劳师动众,值得么?”靳岄问。
“江湖人千金一诺。”章漠注视他,低声道,“小将军,世事值不值得,你觉得要如何考量?靳将军当日救我们,值得么?你费尽周折回梁京,值得么?身负深仇,于这诡谲庙堂为靳将军洗冤,值得么?陈霜莲楼一路护你归家,值得么?你提议把江北全境让与北戎,值得么?”
靳岄心头万般情绪翻涌。
“天地有秤,我心自度。”章漠伸手拢了拢他身上狐裘,“我心说值得,纵然血海刀山,前行不悔。”
他笑时如朗月破云,春花初绽,冷清俊秀面容上蓦地染了一抹人间颜色。靳岄怔怔看章漠,久久不语,眼中浮起薄薄泪水。他想不到一路帮他的人,原来也与他、与他的父母有过这样的渊源。
说不上深,但明夜堂何其执着,为报当日救命之恩,许上了章家的世世代代。是这些为了义气,为了胸中一腔不平气而横冲直撞之人,撬动了固执板结的土地。
靳岄冲章漠颔首:“多谢堂主,靳岄受教。”
章漠今夜与岳莲楼来,只是为了见靳岄一面,与他相识。两人又说了些寒暖,便各自辞别。岳莲楼手上功夫厉害,已经把那污浊地面清理干净,单手拎着那身首异处的尸体,等候章漠。
“这不是你最喜欢的衣裳?”章漠走到他身边,低声问,“舍得用来裹这个?”
“堂主令下,还有什么舍得不舍得。”岳莲楼与他并肩行走,又问,“小将军有趣吧?”
“心太善了,没有杀伐果断之气。”章漠想了想,说,“不过与他爹爹确实相似。初初相处,两人都让人看不出底细,以为只是寻常好人一个。”
岳莲楼:“他是好孩子啊。”
章漠瞥他:“你中意?”
岳莲楼:“中意。”
章漠点头:“我也中意。”
岳莲楼笑道:“这我可不中意了。”
他去勾章漠手指,章漠起初脸上还残余笑意,此时面色一凛,低斥:“别碰我!你手脏得很。”
岳莲楼哪里管他,五指张屈,先抓住他衣袖,又滑下去抓住他手。章漠目光更冷了:“放开。”
两人渐渐走远,靳岄在原地盘桓,对陈霜说:“你们堂主身上真香,跟岳莲楼那味道一样。”他想了想又笑:“他俩什么关系?”
陈霜也笑:“你居然也问这个。不过说实在的,我不知道。岳莲楼进明夜堂比我早太多,他与堂主应该相识许久。别的不清楚,但堂主对岳莲楼确实十分严苛,岳莲楼时常犯错,犯错就得罚,明夜堂责罚之律很是严格,但堂主从来不纵容。”
靳岄奇道:“岳莲楼甘心受罚?”
“当然甘心。”陈霜笑道,“他每每受罚完,一脸委屈躲在房里,堂主总要去安慰劝抚的。”
靳岄:“安慰劝抚啊……”
陈霜:“嘘。”
两人拎着食盒,慢慢往回走。靳岄今夜才算是实打实地接触江湖人,往常不过是趴在墙头,与姐姐看送礼到门外的大汉侠女,从未有过交谈。他听闻江湖人讲义气,但章漠和明夜堂这报恩的架势,实在令他震惊。
陈霜告诉他,明夜堂制杖刑罚的师爷沈灯也是个实实在在的江湖客。他青年时穷困,遇到一位赠茶赠饭之人,活过命来心中感激,向这人允诺要护她一生周全。
靳岄睁大了眼睛:“后来呢!”
陈霜:“十年之后,那赠茶的少女嫁了人,灯爷便放下了。”
靳岄有些失落,他以为自己会听到一些荡气回肠的故事。陈霜笑他痴傻:“世上哪里有这忒多故事?再洒脱之人心里头也有放不下的惦记,各人有各人的月色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