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镝(156)
每逢初一十五他们都在靳将军门前卖灯,路过的人常来烧一盏两盏。有大字不识一个的老头老太,每个月都来,颤巍巍掏出几个满是油星的铜板。“去年元宵人更多。”那摊贩是从梁京外城进来做生意的,认不得靳岄,随口道,“清苏里到处都是跪地大哭的人。当兵的也来,我们起先以为是来赶人的,谁知一个个下了马,也要烧两三张纸钱……哎,小伙子?买灯么?靳将军的灯。”
他又开始招徕客人,陈霜与靳岄继续往前去。靳岄走几步又回头,府门前总有络绎不绝的人来放灯、烧纸。人们在石狮子前磕头跪拜,喃喃地说话。他一句也听不到,实际上也看不清楚,陈霜用衣袖给他抹眼泪,低声道:“世上有许多人惦记你爹爹。”
“……我也惦记他。”靳岄呜咽着。
他一路都在压抑情绪,但回到旧居,实在是没能忍住。人人都做着自己的事情,天地往前运转流动,春天来了又去,燕子去了又回,他在一种荒诞和悲哀掺杂的痛苦里流泪。陈霜静静陪着他,直到靳岄恢复平静。
两人继续往玉丰楼走去,一路上越来越拥堵。宫中的燃火金凤已经飞出,点燃了玉丰楼顶楼的灯阁。路面全是熙攘的人,有孩子举着龙灯大喊:“这是北都灯节的龙!我爹爹见过,他给我做的!它还会飞!”
靳岄只能当做听不见。灯节上所有事情都要把他拉回一年前,拉回他同贺兰砜曾有过的回忆里。他匆匆穿过人群,踏入玉丰楼门口,迎面又是一阵接一阵的声浪。
那玉丰楼的伙计认不得他,大掌柜二掌柜却记得极牢。二掌柜面上一喜,扬声高喊:“靳将军府,靳岄——来嘞!”
实在是过去的十几年里,每年都要这样喜滋滋地喊一遍,这已经成了他的习惯。靳明照从不到这种地方来,但靳岄或是被家人带着,或是被岑融等人拎着,在灯节首夜几乎每年都到玉丰楼来赏灯。他自小长得机灵可爱,性格又文静乖巧,两位掌柜可以说是看着他一年年长大,如今自然也一眼了出来,那招呼通报的声音里满是喜悦。
但话音刚落,大掌柜便狠狠踩了二掌柜一脚。玉丰楼霎时间静得可怕,一楼的人纷纷转头看向门口,二三楼忽然一阵骚乱,人们全都跑到栏杆边儿往下看,所有目光全聚焦到靳岄身上。
靳岄几乎瞬间感觉到,身边的陈霜绷紧了背脊。
他冲大掌柜和二掌柜温和一笑:“两位掌柜,好久不见。”
两人连忙与靳岄见礼,几分好奇、几分尴尬、几分紧张,打量他之后又有几分宽慰。马管家此时已从楼上跑下来,赔笑道:“小将军您可来了,三皇子已等候多时,就差你了。”
靳岄:“……”
就差我了。他心头一动,看来今日这灯宴不是岑融与他单独进行,席上还有其他人。他身披狐裘,随马管家稳步走上楼梯,陈霜跟在他身后,靳岄回头看他,发现他竟低着头。
“抬起头,陈霜。”靳岄说,“你可是明夜堂鼎鼎有名的大侠,怕什么?”
“从没被这么多人直勾勾瞅过,有些吓人。”陈霜低声道,“我不是岳莲楼,我做事情,最怕被人盯着。”
靳岄微微一笑,他没那么紧张了。
玉丰楼最佳观景位置在顶楼灯阁之下,寻常绝不开放。往年这都是梁太师的位置,但今夜却被三皇子拿下了。沿着回转的楼梯走上灯阁,进门便看见一个巨大的八角形房间,四面开敞,都是大窗。室内燃着温暖的火炭与熏香,菜肴热香勾起人腹内馋虫。两位乐师持琴藏匿屏风之后,悠悠弹奏,岑融坐于首座,兴高采烈向靳岄打招呼:“过来过来!坐我身边!”
他似是喝得半醉,靳岄却知道他酒量极好。在岑融身边留空的矮桌坐下,岑融为他介绍房内众人,诸如尚书儿子,侍郎儿子,知事儿子,等等等等。靳岄一一记住了,抬手作揖。
众人毫不掩饰好奇,纷纷看他。伙计给靳岄端来酒菜,窗外传来震耳欲聋的欢呼声,是游行的队伍正在行进。
灯节首日例行活动是宫灯与游行,仁正帝会短暂露面,靳岄一掐时间,估计皇帝已经回宫了,才有岑融率众人在玉丰楼饮酒作乐。众人虽对靳岄满怀好奇,但谁都没有先开口搭话,岑融一直跟靳岄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问他酒菜可否合口味,又问那府宅住得合不合心意。
所有人都知道他是被岑融带回来的,靳岄也不掩饰,大方道谢。
此时终于有人开口:“靳岄,你可瘦太多了,是北戎没肉吃,还是做活儿太累了?”
席间立刻有几个人低笑。靳岄瞅那人一眼,发问之人名为盛鸿,是刑部尚书的儿子。他知道席上人应当都晓得自己曾在北戎为奴,便不发一言,只低头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