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镝(116)
进城这一日,他在城门前勒马,站在马背上对拥堵城门的百姓说了三件事。
一是表明自己身份:他是北军建良英将军弟子,奉命前来抗敌,身后所带的两千余人均是北军精锐,他自己已立下军令状,若无法在三个月内把金羌驱逐出白雀关,他便以死谢罪。
第二件说的是城外状况。弃城的方英镜在路上被杀,杀他的却不是什么正经江湖人,乃山中乱匪。连首将都能下手诛杀,何况寻常百姓?如今城外山中、路上,尽是来路不明的山匪,若有人坚持要逃离封狐城,城门大敞,随时可以走,他绝对不阻拦。
最后一件极为简单:凡在战中逃离战场的西北军士兵,无论缘由,只要跨出封狐城门,杀无赦。
他说完便继续骑马往西北军军部去了。身后一长溜戎甲士兵,人人整装,行路利落迅速,严明肃杀。
之后仍有一些不信他的人逃了,逃了之后就没再回来。西北军士兵回到了军部,白霓父母也带着她回了家。百姓们当时仍未相信靳明照,只是怕他,怕他手里的刀。
谁料接下来便是一场接一场的大捷,两个月后,金羌军队便被逼退到白雀关之外。封狐城百姓欢呼雀跃,城里人人都晓得北军来了个靳明照靳将军,他以后就是西北军的统领,不会再走了。
白霓家是卖面的,支着一个小棚子沿街售卖。因摊子就在军部不远处,靳明照常常到她家吃羊肉面。就连白霓也是他生拉硬拽拖到莽云骑队伍里去的:你家女娃娃身手不错,胆子又大,以后会成女中豪杰。
念及往事,白霓心头又痛又悲。靳明照逼退金羌军之后,一方面筹备莽云骑,一方面开始寻找雷师之,自己昔日的同门师兄弟。
他亲自带着包括白霓在内的一小队人潜入金羌,紧随金羌军队后撤路线,终于赶上了金羌队伍。
但他终究没能救出雷师之。
在牢车里见到雷师之时,靳明照双目通红,铁爪一般的双手把那铁链子抓得瑟瑟作声。雷师之被折磨得不成人形,蜷缩在牢车里,盖着臭气冲天的血毯子。师兄弟相见,又是唏嘘,又是感慨,雷师之头一回见靳明照冲自己流泪,他觉得好笑,又有几分感动:没想到是你来救我。
“你为何不随将军一块儿走?”白霓不解。
“你不会懂的。明明西北军副统领一职我唾手可得,可如今却要仰赖他靳明照施舍!”雷师之嘶哑地笑了,“我被他救回去,我成了什么?他原本是北军的人,现在又在西北军立下这样大的功勋,我再回去,我又是什么?!以后人人提起我雷师之,都要添一句:我是他靳明照救下来的人。”
“……那又如何?”白霓紧走几步,被脚上锁链限制,无法再靠近,她不能理解,“今朝是他救你,明朝战场上生死难分,你也会救他。你当时装作虚弱,不肯回来,骗他说自己已是将死之人,不愿拖累他。他一路是怎么回封狐城的你知不知道?他还为你立了衣冠冢,他说你是西北军的英雄,舍生忘死,潜入敌后。在他知道你当上金羌喜将军之前,他一直挂念着你!他年年清明都会去那坟上祭拜你!”
雷师之良久又笑了一声:“是么?我不知道。”
他摆了摆手,起身离开。室外春风和煦,已经足够温暖。宅中高树林立,绿草繁茂,雷师之忽然想起当日靳明照背他逃离,他却挣扎着从他背上跳落。他骗靳明照自己生气将绝,又见身后金羌人追来,假意催促靳明照离开。
雷师之当然记得,当夜满天星斗,晴朗无风。靳明照眼中含泪,双目发红,带着几位身穿夜行服的人跪在他面前连连磕头,喊他“子业”。
这是建良英将军给他的字,期待他建立万世功业,顶天立地。他当时趴在地上,装作奄奄一息,看着靳明照忍泪离开。之后便再也无人喊过他“子业”了。
世上从此没了“子业”,多了一位金羌的“喜将军”。
十分突然,雷师之忽然想起了他离开建良英、前往西北军任职时,建良英留给他们的最后一道题目:若城池危在旦夕,而你的同伴身陷死局,你如何抉择?
他记得靳明照不假思索回答:先解城池困局,待城池解围,立刻援救。建良英又问:若一旦你分身援救,城池便再次陷入重围呢?靳明照又答:再解,再救。建良英被他气笑,拍桌低斥:二选一!
靳明照固执地不肯选:没有二选一,城池要保,同伴也要救。
建良英:你没有办法救。
靳明照:我有。我是靳明照。
雷师之记得建良英发了脾气,斥责靳明照不分轻重,靳明照当时看着自己说,子业若是身陷死局,师父你救不救?我知道你肯定救,反正我不会二选一,我都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