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为奴(259)
话音落,沈徽眉峰骤聚,大袖一挥将书案上的茶盏、纸张、奏疏统统拂于地下,暖阁的白玉地砖,瞬间蔓延上了一片浓郁的赤色茶汤。
“好好,真是太妙了。”他怒极而笑,眼含讥诮,“想不到朕养了个好儿子,竟有唐中宗李显的风范!yù以天下养韦氏,即便将江山拱手让给妻族亦不会有犹豫。”
面对剑拔弩张的愤慨,沈宪现出无言以对的茫然。容与暗暗叹口气,俯身拾取地上被茶汤浸染的奏疏,一面想着沈徽方才的诘问。
唐中宗李显宠爱皇后韦氏,破例封韦后之父韦玄贞为侍中,中书令裴炎极力反对,中宗负气言道,“我意让国与玄贞,岂不可?何惜侍中邪?”此话传入武后耳中,武后大怒,旋即下诏废中宗,降其为庐陵王,贬黜出京。
将奏疏置于案上,容与再去看沈徽,后者正单手抚额,肩膀犹自抖动。别说沈宪了,就是他,也许久不曾见沈徽表露如此激动的qíng绪。
容与冲着僵立无措的太子无声摇头,示意请他先行告退,沈宪苍白着一张脸,微微颔首,声音满是疲惫,“儿臣绝没有让天下与旁人之意,请父皇息怒,务必珍重圣躬。儿臣先行告退了。”
沈徽抬眼,满目森然,冷冷问,“你此刻,还是坚持要纳韦氏女么?”
容与这厢直冲沈宪摆首,奈何执拗的少年却不打算欺瞒,迟疑片刻便即坦言,“是,儿臣此生得一知己,可以琴瑟和鸣,已觉得找到人生至乐,绝不会放弃绛雪。还望父皇能够成全。”
言罢,起手深深长揖下去。
啪地一响,沈徽单掌重重击在案上,猛地挥袖指向太子,“出去!滚回你的报本宫,即日起没有朕的旨意,不许踏出宫门一步。”
太子浑身一颤,不敢再说什么,当即仓促告退,离去时脚步蹒跚两下,似是满含委屈。待殿门阖上,沈徽依然抚着额角,其后更以手掩面,过了许久,才听到他发出一声低低叹息。
那声音勾得人心里一痛,容与走到他身畔,单膝点地,轻缓地抚着他的背脊。
“容与……”沈徽转过身,眉间落满忧伤,容与伸开手臂将他整个人揽在怀中,让他埋首在自己胸前。
借着这一点点孱弱无力,沈徽再度低声唤他,“容与。”
将他搂得更紧些,容与轻声应和,“是,我在这里,陪着皇上。”
半晌沈徽抬首,渐渐收敛住疲惫和软弱,冷静而迟缓的说,“为什么我的父亲、妻子、儿子都要和我作对,太子已经不小了,尚且还不明白我的忧虑,为了旁人,他们一个个的背弃我……容与,我真的是孤家寡人了。”
他唇边有淡淡笑意,却只是徒然地显示出一派萧瑟苍凉。
容与黯然,勉qiáng扯出安抚的笑意,“殿下只是逞一时意气,他还年轻,很多事qíng并没想明白利害。我再去劝解,你也不必太过伤心。殿下一贯宅心仁厚,对旁人都能充满善意,对自己的父亲更不会有意忤逆。”
“我知道,否则我也容他不得。”沈徽神色恢复如常,眼中再度泛起寒光,“可你不会不懂,我当年有多恨那些,仅仅因为我非长子就反对我的人。这个柴冲之女,断不能留在宫里。”
容与沉默片刻,试探着问,“你决定了么?我以为可以再缓缓,太子如今刚尝到两qíng相悦的滋味。此刻qiáng行分开他们,只会让太子悲痛之余对你产生怨恨,徒伤父子qíng分。”
“父子qíng分?”沈徽挑眉冷笑,好似听到个天大的笑话,“你从升平朝看到现在,看到天家有什么亲qíng可言?我早说过,父子兄弟,都是骗人的,我不在乎。”
他咬牙,思忖着吩咐道,“你去劝他罢,若能悔改,或许我还会留那绛雪一命。但他别指望能纳她,就是收为侍妾都不可能!皇帝身边不能有这样一个祸患。”
容与颌首领命,yù起身告退。蓦地发觉衣角被沈徽牵住,他凝目良久,才缓缓道,“幸而我身边,还有你。”
皇帝下了禁足令,报本宫里格外安静,连空气中都流淌着压抑的惊慌恐惧,宫人们看见提督太监前来,都不约而同露出一丝企盼,这样寄托众人希冀的感觉,直让容与双肩一沉,步伐不自觉凝重起来。
他没有十足把握能说服太子,沈宪xingqíng仁柔,却自有一股刚硬的倔qiáng,何况此刻两qíng相悦、qíng根深种,正值中二年纪的少年呐,如何能硬生生斩断qíng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