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月弦歌默(90)
窗牖前闲花碎落,芬芳远送。芙蕖如翡翠一碧千顷,云霞蔚蒸,如岁月静如止水。
璃影从翠玉圆钵中拈出一些旃檀玉茭膏,小心翼翼地敷到面颊上。有清凉湿意辗转轻柔地滴落在侧颊的伤痕处,轻若浮云剪柳。对着铜镜还可见左颊微微红肿,白皙肤色为底仍显突兀。
见我侧眸对着铜镜出神,璃影又忍不住忿恨道:“下手也太重了,都十几天了红肿还没消。”
玉茭膏中掺了珍珠和美人蕉,有着美人蕉的明艳瑰丽和珍珠的流光莹润,点在指尖清凉入渗。我不假辞色,只平淡问道:“那天我晕倒是怎么回来得?”
一直站在身后未言语的思雨突然道:“是秦王将夫人带回来得。那天雨下得那样大,殿下回来时全身都湿透了,还将夫人牢牢护在怀中。”末了,她翼翼抬头,细弱蚊蝇道:“其实,殿下待夫人也算不错。只是不知道为何……殿下平时不是这样得,从来都没有见他跟哪位夫人红过脸,更别说……”末音轻了,她兢兢地偷瞥我的脸色,抿了抿下唇止住了话语。
其实他一直都对我不错,从前在太原时的相处虽然含了利用的成分,但待我也是周到得。与他成婚以来,除却他的那些古怪要求,对我也确实没得说。只是我想,这也许仅是他的教养风度又或许是性子里的怜香惜玉使然,对于能入他眼的女子总是倍宠呵护得。我也只是他万千姹紫嫣红中的一个,没有什么不同。
若说有什么不同……心中苦笑,指心抚上温热的伤痕。偶尔听闻外界所传秦王治军极严,沙场点兵上至将领下到兵士,无一不心生畏惧。这些我都无从得见,只是见过他在王府中的样子,一贯温润和煦,时时都不失涵养。那天,算上三年前的记忆,我从未见过他生那么大的气,那天的场景即便已过去多日偶尔想起还是不免心悸。他出手打我是因为气我与萧笙藕断丝连还是仅仅因为我的行为触犯了他的尊严和骄傲。
这样的场景有很多了,看上去确实像存了几分真心,但又是云山雾绕看不分明,换做另一种解释也说得通。从前的忆瑶可以不在乎,不理会,只将他当做高高在上的秦王甚至是计划中的一部分,在深苑中安然生活。而今却是不可能了,我不自觉地会想他,不是秦王,是世民,我的世民……可我又明明知道,我不是他的穆瑶,他又怎么会是我的世民呢。即便是穆瑶,又何曾真正拥有过?
璃影见我神色迷惘,以为是被那些话触动了心事,便对思雨道:“这里不用你伺候,先下去吧。”
身后水晶珠帘泠泠响起来,璃影敛袖于腹微微躬身,碎步退了出去。
璃影娟细的眉毛拧起来,原本青黛浓丽的眉宇簇在一起更显妍艳。她与我朝夕相伴,我却甚少如此近而仔细地看过她。像一朵溢满芬芳的胭脂花,仿佛微微一触便能凝出露珠。原本是极娇艳妩媚的面庞却因为素有的凌寒清肃的神情而显得冷艳。这些日子总是见惯了她穿宫装的模样,竟完全记不得当日在江都行宫第一次见她时的样子。
在我望着她兀自出神时,她已抓住我的胳膊,殷殷道:“我们离开这里吧,这样下去夫人迟早有一天会死在他的手里。”
手指反复摸索着犀玉梳子光滑洁净的角面,不答反问:“璃影,你想家吗?想回突厥去吗?”
她身体微僵,似是没想到我会这样问。静默片刻,简约答了句:“想。”
秋寒料峭,空中已有了浓郁的萧索之感。但秋阳却依旧明亮妍艳,照在脸上还很温暖。我闭上眼睛感受着带着温度的光辉在面上缓缓漾开。真羡慕她,还有一个可以想可以回的家。而我早就已经无家可回了,我的家就在这里,是长安,是大兴宫。大兴宫辉煌依旧,可那早就已经不是我的家了。
山月不知人事改,犹照阿阳宫旧人。
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深宫囚笼里的侑儿,千里之外的杀父仇人,从前我总是将这些强加到自己身上。其实我心里清楚,这不止是因为责任,更是要为自己活下去寻一个理由。
一觉醒来,我竟好似随梦中人穿越岁月游历了番,将剩余的力气消耗得干净,再也没有勇气去面对我的责任。我害怕,如果这些责任的尽头是让我伤害李世民,我该怎么选。
好像读出了我心中所想,璃影说:“如果公主愿意,璃影的家就是你的家。我们一起回突厥,在草原上放马、牧羊,白天可以对着蓝天纵声歌唱,夜晚可以围着火炉数星星说心事,去过那种想哭就哭、想笑就笑的日子不好吗?”说到最后她有些激动了,胳膊有力紧抓着我的手,以至缀在臂袖上的轻纱拂落了摆放在轩窗下的花瓶,花瓶顺着桌案骨碌碌滑下去带落了我压在下面的绢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