硬骨+番外(90)
这一晚有人安枕,有人注定无眠。
程显听难得起了个大早,早到没惊醒程透,师徒俩还挤在一张床上,连陆厢都提议帮他们修缮下凶宅样的危房,还是被心怀不轨的掌门找理由拒绝了。
他总觉得自己编出种种借口时,药师和花匠的目光极其微妙。
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敞开衣领处,脖颈后便是不慎露出的一道疤,玄蛟和刀剑一样无眼,他身上也同他一样惨不忍睹。程显听无声地凝视着程透,有一瞬间略带自满地想,只有自己才能给他一夜无梦。
苏醒前的那一段记忆并没能留下,他只知道睁眼时满堂哗然,徒弟不知说了什么惊世骇俗的话,三个出色的修士虽然本着非礼勿听退避屋外,却还是都听得一清二楚。
他当然不知道花匠和陆厢认真地给程透出主意,把对磬言钟的许诺定成“我这辈子都不吃葱花啦”这样简单而保险的誓言,程透从头到尾沉默,哪怕青年也无比清楚任何誓言,只要加上“永远”二字,都不是件容易的事。
磬言钟已经沉入元婴,只待青年对着那人的胸口许诺句一生一世。
对所有人来说,可能都是个充满未知的变数,但对程透来说,不是的。
“恳请磬声听吾一言。”程透虔诚地闭上双眼,“此言为汝而发,持于心念之人。”
他缓缓睁开双眼,看到的是程显听的脸,明明都是睡着,却分明与冰棺时不同。他是活的,那样鲜活,触手可得。
“吾爱若磐石,心念不可移。”
金光乍现,他听见一声庄严肃穆,置地魂灵的钟声振荡在眉心胸口。
在听过了那个满腔伤心泪的故事后,青年仍义无反顾地选择了以爱为誓言。他怀着无比绝望、自我牺牲般的爱意去承诺,无比确定这永不会改变,甚至确定这个誓言在他心里如此简单而保险。
青年无法想象他的虔诚带着何种自我毁灭。
“心念不可移”对他来说,即是无比简单,又比海枯石烂都坚定一万倍的誓言。
程显听当然不知道。
这么一个早上,他也没想到有机会去看一下活在大家话头里的温道。程显听本想漫无目的发会呆或享受下松口气的清闲,但最后他只是到厨房去试着熬了些清粥,柴都烧不好,是画符点的。差点没把锅烧穿,还半天扑不灭。
程掌门在屋里翻翻找找,没寻着糖粉,噘着嘴生闷气,半晌又灵机一动,从徒弟的袖子里翻出了个小锦囊来,里面果然有块糖。他拿勺子在粥里化开,喝完又回到床上。
这么大动静程透都没醒,看来吊着的那口气是真松了。
程显听倚着墙,手轻轻放在徒弟脑袋上一下下揉着,他把后脑勺抵在墙上,想不通这到底叫岁月静好,还是天荒地老。
睡梦中的程透翻个身,迷迷糊糊地拉过程显听的手,把脸贴了上去。程显听看得有趣,自言自语道:“撒什么娇呢你。”
他望着青年披散下来的头发,有一缕掺杂着他自己的,勾起的嘴角不知不觉便沉下了。
我永不安宁的心,他真的一点点都不知道吗?
无法言说的情愫被反复堆叠在胸口折磨自己,对他来说负罪感便能减轻一点,这让程显听有种自虐般的快感。他企图用煎熬平缓漫出胸口的爱,哪怕它从每一个动作,每一丝表情,每一句话里满溢而出,哪怕每一道目光都又沉又烫。
他真想,把他拽起来,盯着他的眼睛告诉他我爱你,不是师徒情分。我爱你,我想握紧你的手,想让你只看着我一个人,我想吻你,想……同你共度余生。
爱从他四肢百骸的每个角落迸发,却独独不能脱口。
满腔骨髓血液倒流,即使太阳从西山退回东方,即使败蕊自污泥落回树梢。即使雪花灼手,火焰寒凉。却独独不能脱口。
程显听慢悠悠地把手从程透手里抽回来。他小心翼翼地挑起那缕鬓发,解开末尾的结。那个结不知是程透用什么方式打的,他鼓捣半天才开,似乎莫名替主人显出点不舍来。慢吞吞地把自己的那缕灰发拆出,程显听想了想,给程透把被子掖好,下床将头发收进了抽屉最里面。
卧房里不放镜子,程透早上果然没发现。自家师父一早上的态度让他有点搞不清楚到底谁才是刚“醒过来”那个,端茶倒水熬粥还非要给他梳头发,反常!
本就打定主意今天再翘一日万卷仓的青年默不作声,假意去内山用功,实则拐去药师家。一进门药师便指指自己鬓侧,“你。这儿那一撮呢?”
果然。程透对着镜子一检查,眉角噌噌噌直跳。果然又是干什么亏心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