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长夜(489)
那仇人大抵是做了亏心事,特别怕鬼来敲门,于是花重金请了很多修士护府,据说还请了琅轩阁的人在暗中保驾护航。琅轩阁的名头极盛,谁提起来不是又惧又怕,特别是在帝都,连皇帝老儿都得给上几分面子。既说头顶有琅轩阁罩着,自然没人敢来找他的麻烦,哪怕是往日与云琊父亲交好的旧友,也都敢怒不敢言。
可偏偏云琊就不信这个邪,他在外面蹲点守了几天,见进进出出的都是凡人,也没见哪门子修士。于是心间恨意压过了畏惧,云琊开始想方设法混进那座宅邸。
彼时他蓬头垢面,脸上的泥灰糊得比城墙还厚,怕是连从小伺候过他的乳母从旁经过都认不出,更别说旁人。所以他不怕被人认出,或者说,其实从内心深处,云琊甚至渴望被人认出来。因为这样一来,他就可以痛痛快快地豁出去较量一番,而不用继续像个阴沟里的老鼠一般,整日东躲西藏,甚至还要为找一口吃食而发愁。
他不是没想过未来。可他曾设想的广阔未来遥不可及,可那刻入骨髓的仇与恨,却近在触手可及的眼前。
于是,季棣棠第一眼见到云琊的时候,他正手持着旁人丢弃的钝棒,准备在黄昏掩映下的小巷内,猎杀一条对家拿来护院的恶狗。目光机警而敏锐,带着不属于这个年纪该有的冷酷。
那狗正衔了一根肉骨头,叼到角落准备进食,冷不丁挨了一记闷棍,顿时呜呜怒吼起来,抄云琊猛扑过去。
那天刚下过一场雪,天气委实过于寒冷,云琊还穿着单衣,已经饿了三天,抓着什么都能往嘴里塞。若是可以,他甚至能将那条毛发油光水滑的恶犬整个生吞了。
可惜,那恶犬显然身经百战,动作亦比小孩灵活得多。它对这个打断自己进食的小鬼十分不耐,加上刚食了肉,愈发激起了凶性和对鲜血的渴望。云琊每每被它拉扯着倒下的时候,都十分担心下一刻,自己就要被那恶狗一口咬断脖颈。甚至因为寒冷麻木和眼前发昏,而在那犬凑近了拱他时,怀疑它已经咬断了自己的脖子,正趴在自己身边贪婪地饮血。
不知第几次被恶犬扑倒在地,云琊彻底没了力气,索性死死握住恶犬的尾巴,单手用力的同时,另一只手则高举棍棒,向它重重击打,试图在被那犬咬死前,先将之击倒在地。可就在这时,却忽见有绯色的衣摆停在身边。
那人身上带起的脂粉香,像极了曾经在母亲房内闻过的味道,可混合着巷角污水沟里带起的腥臭,却让人几欲作呕。
云琊给那味道熏得头疼欲裂,于是迫不及待地翻过身,趴在地上干呕了一阵,却因为腹内空空如也,根本呕不出什么东西。
等他好不容易眼冒金星的状态中恢复过来,却发现面前的恶犬不见了,肉骨头亦不见了。云琊抬头急切去寻,却见恶狗正衔着骨头一路小跑,步履沉重地消失在了街巷的拐角处,仿佛也知道避讳,知道来了自己惹不起的人。
那一瞬间,仿佛某种信仰和支撑倒塌似的,云琊突然间就失去了全部的理智。他索性往后一倒,直挺挺躺倒在地,边在地上打起滚,边撒泼般嚎啕大哭起来。
“吵死了,这谁家的孩子?”那人捂住耳朵,“喂,小孩,你叫什么名字?”
云琊闭着眼睛哭了一会,终于抹干眼泪,仰起头来,死死盯住季棣棠,却仍旧不理他的问话。季棣棠从不是个好耐性的人,见云琊并不配合,索性叫过他身后那衣着光鲜的婢女,让她直接从后面的水沟里拎了一桶混合着雪块的冰水来,当头给云琊浇了下去。
刺骨的寒意迅速席卷全身,云琊浑身上下一个激灵,小脸立刻就冻得乌青起来。他大抵从未遭受过这般奇耻大辱,眼中迸射出两道凶光,迅速握紧了手中棍棒,俨然一副要扑上去跟季棣棠搏命的架势。
季棣棠却并不在意他这副凶相,只是盯着云琊被冰水冲刷后露出原本模样的脸庞,仔细端详了片刻,接着朝后面招了招手,唤道:
“琳琅,去给这小孩儿买个包子来。买上三个,算了,买上五个,狗肉馅的,今儿让他敞开怀吃。”
就是这句话,让云琊在愤恨之余,腾上一分狐疑。而当香气扑鼻的肉包子真的摆在眼前时,他就再顾不上想别的,只顾狼吞虎咽地往嘴里塞,直塞到塞不下了,才开始艰难地往下咽。
可等他吃完了再抬头看时,面前空荡荡的,却哪里还有那抹绯色的身影?
去哪了?
云琊重新握紧钝棒,飞也似地跑出那条陋巷。见那穿绯衣狐裘的人上了轿辇,已开始被抬着往繁华处走,便悄悄跟了上去。他隐约猜到对方来自何方,却不敢确定,便只是不远不近地跟着,直到亲眼见到轿辇进了花间巷,又在花间酒前停下,才终于确定了,那人是琅轩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