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华胥引(37)
我抱琴起来:“她让我将她的骨灰送回黎国,自此以后你们再无瓜葛,沈将军,三日之后我来取宋凝的骨灰。”
他没有理我,踉跄着抱起她,一步一步踏出水阁,像随时都会倒下去似的。
伏在地上的仆从们嘤嘤哭泣。
我愣了愣,道:“也好,那烦劳沈将军实现她最后一个愿望,将她装进白底蓝釉的瓷瓶,亲手交给她的哥哥。”
沉默像一把蜿蜒的白刃,良久,他暗哑的嗓音自一片哭泣声中恍惚传来:“她临死之前,可有什么话对我说?”
我看着他的背影:“没有,一个字也没有,她对你,已别无所求。”
这件事过去不久,听说黎姜两国再次开战,黎国由大将军宋衍挂帅,姜国则派镇远将军沈岸出征。那时,我们正在姜国边境游山玩水。
五月初七的雨夜里,小蓝带来消息,说沈岸战死在苍鹿野,这一战他占了先机,本该大获全胜,不知为什么竟会战败身死。据说临死前他让部将将他埋在苍鹿野的野地里,下葬时,他们发现他随身带着一只青花的小瓷瓶,瓷瓶中,装满了不知名的白色齑粉。他家中妾室得知他战死的消息,当晚悬起一根白绫,将自己也吊死在了花厅。
小蓝问我有什么感想,我笑着对他道:“倘若敬武公主宋凝还活在这世间,兴许沈岸就不会死了,世间只有一个人会不顾性命地爱他救他,只可惜死得太早了。”
他沉默半晌,道:“也许正是因为宋凝死了,所以他才死了呢?”
我说:“是么?”
他不说话。
我看着窗外淅沥的夜雨,淡淡道:“我不相信。”低头问小黄:“你相信么?”小黄安详地啃半只烧鸡,听到我唤它,抬头茫然看了我一会儿,垂头继续啃自己的了。
我们俩面对面沉默半晌,我问他:“你最近怎么都不穿蓝衣裳了?”
他笑道:“为什么我一定要穿蓝衣裳?”
我说:“因为你叫小蓝啊。”
他挑起好看的眉毛:“我还奇怪你为什么从不问我的名字,小蓝不是你给我起的……”他做出思考的样子,像在挑选一个合适的词语,灯花噼啪一声,他不动声色看着我:“不是你给我起的昵称么?”
我回想事情梗概,发现果然如此,端了茶盅倒水:“你原本也有自己的名字罢,呃,只是我觉得名字不过符号而已,喊你小蓝喊习惯了,就忘了问你原本叫什么名字,你原本叫什么名字?”
他轻声道:“慕言,思慕的慕,无以言对的言,我的名字。”
我手一滑,茶盅啪的一声落在地上。
【第二卷】莺歌篇之十三月
『看着她的背影在月光下渐行渐远,他想唤她的名字,莺哥,这名字在心中千回百转,只是一次也没能当着她的面唤出。“莺哥。”他低低道。可她已走出老远。』
第一章
『我多么想告诉他,你跟前这个面具姑娘就是当年雁回山上那个被蛇咬得差点死掉的小女孩,如今长这么大了,一直想把自己许配给你来着,天上地下地找你,找了你三年。』
那一日,天色晴好,我们离开姜国,取道沧澜山入郑国国境。
慕言打算第二日离开,道家中有急事召他回去,欠我的恩望来日再还。
其实他不欠我什么,倘若他还记得,就该明白这笔账是这样算,我先欠他两条命,如今救了他一命,只是抵消曾被他救的前一条命,就是说还欠着他一条命,是我要还他,不是他还我,但明显他已不记得。其实这也没什么,女大十八变,如今的我同三年前大不一样,脸上还随时随地带个面具,他认不出我也是情理之中,没什么可失落。
我想,我爱上他四年,没有想过今生还能再见,老天再一次让我们相遇,却隔着生死两端,着实缺德。但这样也好,于他而言,什么都没有发生,什么都没有结束,于我而言,一切早已发生,早已结束。如今藏在心中的这份情意不过亡魂的执念,不是这世间应有的东西,过多纠缠着实毫无意义。
但总是无法忘怀,一闭上眼就会出现在脑海里的,全是雁回山山洞里他低头抚琴的身姿,银的面具,玄青的长袍,手指拨弄蚕丝弦,月光下琴声如同悠远溪流,潺潺。
我想,我得让他留点儿什么给我,什么都行,算是做个念想。
夏日天长,很久才入夜。我提着一壶酒忐忑地去找他,假装自己根本没有心存杂念,有此举动完全是为了找个酒友拼酒赏月,而他得以入选,纯粹是今夜我们比较有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