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华胥引(102)
说真的,公仪斐竟有一个胞姐活在世间,这件事比说君玮从小到大暗恋我还不可置信。传说中,柸中公仪家本家这支血脉绝不允许双胞胎存在,假如生出双胞胎,一定是留一个杀一个。这件事主要归功于守护公仪家的凶兽千河太废柴。一向来说,公仪家家主确立自己权威的最主要方式就是召唤凶兽,但这只废柴凶兽无论如何也分不出双胞胎血统的区别,可以假设,如果公仪家生出一对双胞胎,哥哥有一天继承家主之位,与千河定下血盟获得召唤它的能力,那拥有相似血统的弟弟要冒充哥哥来召唤凶兽千河造个反什么的简直轻而易举。就像一个举世的英雄,世间没有任何人能够打倒他,一旦患了毒瘤这样的绝症他也活不成。所谓双胞胎正是公仪家可能滋生出毒瘤的引线,这毒瘤是指内乱。再强大的家族也架不住内乱,这是经验之谈,睿智的长老们早早看出这一点。公仪家历世七百年,有不少倒霉的家主生出双胞胎乃至龙凤胎,基本上都是这么处理的,被选上的那一个是天之骄子,从此众星拱月,未被选上的那一个则贱若糙根,即刻就地绝命。有意思的是,历代公仪家家主,最有成就的那几个全是双胞胎出身。来到世间背负的第一桩债就是同胞骨ròu的鲜血,大约这样的遭遇能让人变得无情。
七年前公仪家被毁时,我似乎听说这一代的家主有个同胞姐姐的传闻,当时还小有叹息。如今得知这胞姐竟在人世,真是叫人诧异,她不是应该一出生就被投进太灏河喂他们的守护神了么?
后来证明我完全是大惊小怪,事情的奇妙远远不止于此。正如不知哪位哲人说的,生活永远有惊吓,你不是即将被惊讶,就是正在被惊吓。
载着我们的瘦马喘着粗气驰进一片开阔绿地,小片黄土里,一匹皮毛油亮的黑色骏马嘶鸣着轰然倒地,溅起茫茫烟尘。公仪斐拎着我飞身下马,脚落地立定之时,才看到倒地的黑马旁还跪了个执剑的红衣女子,扶着右臂,仿似受了什么伤,蔷薇花一样的脸上满是不甘表情,那种鲜艳、饱满、重重叠叠的美丽。惊慌失措的仆人们齐齐让开一条路,公仪斐疾步过去扶起她,大约触到伤口,女子闷哼了声,长剑支地,未受伤的那只手反过来紧紧抱住公仪斐的胳膊,声音倔强,带着哭腔:“先看看宵风,看是不是被那个疯女人打死了!”自认识以来就没几个时候不嬉皮笑脸的公仪斐眉头紧蹙,耐心掺着红衣女子容她检视倒地的骏马。而我的眼睛定在不远处拴马桩旁的白衣女子身上,久久不能移开。流瀑一样漆黑的发,寒潭深泉般一双眼,额间一只压着发鬓的黑玉额环,手中一柄银色的九节鞭。永安,卿酒酒。这个本该死去的女子似一座冰雕立在曦光之下,脚下扯出长长的影子,一个大活人。我定定地看她好一会儿,忍不住想要走过去,蓦然听到公仪斐沉声质问:“薰姐,怎么回事?”他抬头望着我的方向,怀里红衣女子双手颤抖,眼里含着愤恨的泪,身旁叫做宵风的黑马在长长几个鼻息后彻底没了动静。薰姐?入水珠玉般的嗓音淡淡然响起:“弟妹剑术太差,一不小心手滑,伤了她。至于那匹马,昨日不是摔了你,连主人都认不出的劣马,要它何用。”我紧盯着回话的这个白衣女子,而她目光扫过来,似冰山上千年不化的积雪,顿了顿,扬手收了鞭子,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
红衣女子大声哭起来:“她把宵风打死了,她还打伤了我,你就这么让她走了……”公仪斐冷冷打断她:“你是太任性了,她脑子有毛病,让你离她远一点,你还偏要去招惹她。”红衣女子狠狠瞪了他一眼:“你到底是不是我夫君。”公仪斐掺着她未受伤的胳膊扶她起来:“好问题,除了我,你看看天底下还有谁能够这么纵容你。”红衣女子甩开他的手独自站起来,眼里还残留着泪水,却咬着嘴唇恨恨道:“天下最疼我的人永远是我爹,可他,可他……”话未完又蹲下地大哭起来。公仪斐也蹲下来,从衣袖里掏出一张绢帕递过去:“别哭了,看看你还有没有个夫人的样子。”语声虽严厉,却是温柔的台词。我抬头望卿酒酒离开的方向,流云在糙场上投出不知为何物的影子,微风吹送,蒲公英贴着糙叶飞舞,漫山遍野的炫金佛桑花迎风盛开,而那白色的身影越走越远,渐渐消失在佛桑花丛里。
此后五天,我没有见过卿酒酒,宅邸的仆人告诉我,说那不是什么卿酒酒,是公仪薰,公仪斐的胞姐,自小流落在外,身世可怜,两年前一个月夜被送来公仪家,分别多年,终于同胞弟相聚。听说那夜公仪斐的夫人公仪珊大不以为然,认为来者必是假冒,怒气冲冲赶来花厅,却在见到公仪薰面容时愣怔当场。我欲探听后事,说得兴高采烈的仆人却猛然顿住,此后无论如何不愿再开口。大约能够明白,一个脑子有问题的大小姐,向外人提太多着实不是好事。我不知公仪薰脑子是不是有问题,看着不像,但公仪斐说她有问题,她就是有问题,好比那时父王觉得我无血无泪,哪怕我热血澎湃也毫无意义,这就是权威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