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亡经(173)
她落荒而逃,逃进帐外的夜色里,反而觉得安全了。抚胸站了很久,不知道刚才的问题从何而起,她面对他,有时会觉得害怕,实在太不寻常了。难道他招阴兵的时候被哪个孤魂野鬼夺了躯壳吗?她知道他没有易容,可又说不上来的怪异,很多细微的地方与原来不同,只要仔细留意,就可以发现端倪。
她静静站了一会儿,心里开始焦急,怎么才能唤回他呢,成败也许就在那半部《渡亡经》上。
她匆匆往定王的大帐走去,十三万人的营地驻扎下来,前后足有十里远。火龙在山岭间蜿蜒,定王的帐子是大军的中心,众星拱月似的烘托着。帐是好帐,风吹起檐下的燕飞,簌簌作响。
她打了帐门进去,他刚换下铠甲准备用饭,看见她便笑道:“我正要派人找你,你自己回来了。”指指对面的垫子道,“坐下,同阿耶一起吃饭。”
她顺从地跽坐下来,定王揭开盅盖替她舀了碗米酒,又指着烩鱼和羔羊ròu道:“行军在外没有好的,这个已可称作美味了。这阵子阿耶知道你辛苦,看着你东奔西跑,我心里也不好受。女子在军中本来就不妥当,我再三的思量,大军不久后会有一连串恶战,还是命你二兄送你回碎叶城去,回去有辰河照顾你,不必担心那恶妇寻你的晦气……”说罢一笑,“委实是不必担心的,以你的身手,她也奈何不了你。若你阿娘那时候也像你一样,可能就没有后来的这些事了。”
莲灯叹了口气,“阿耶,同我说说你和阿娘的故事。”
他顿下来,似乎是做了一番调整,才敢面对以前的一切。烛火照亮他的眼眸,他已经是四十多岁的人了,可是忆往昔,眼里仍有温柔的波光。
“我与你阿娘相遇那年,你阿娘十七岁。她的身世很可怜,自小在富户做奴婢,若不是那户人家突然遭难,她可能会给傻子做妾。富户抄家后,她的境遇也还是不好,官奴婢,险些没入教坊做营妓,后来遇见一名都尉,被他带回了家。都尉夫人是个妒妇,她的日子很难过,几次三番要卖她,都尉就将她转赠给我,成了我的孺人。你阿娘是个温柔聪明的女郎,她心灵手巧,绣的狮虎像活的一样。我极爱她,活到二十八岁,第一次知道情滋味。”他笑了笑,笑容里有苦涩,缓缓长出了一口气,“我是被大历放弃的人,活在暗无天日的世界里,你阿娘的出现,让我看到了光明。可是那时突厥常进犯河西走廊,我奉命出兵攻打,不得不与你阿娘分别。突厥军是马背上的军队,他们骑术了得,经常掳掠过后就跑得没了踪影,我为了追击他们必须奔袭千里。后来突厥向大历称臣,我才得以回到碎叶城,那时候你母亲已经生下你,因为之前的六个都是男孩,你的降生令我欣喜异常。但是突厥人言而无信,那些蛮子,今天说的话,明天就能推翻。他们一旦贫穷,首先想到的就是抢夺,我再次受命出征,和当时的副都护百里济夹击突厥,将他们彻底打出了西域三十六国。”
莲灯托腮听着,听得有些伤感,“我只想知道,王妃诬陷我阿娘,你为什么不肯相信她?”
他低下头,满面愁云,“聚少离多,渐渐就生嫌隙了。况且你阿娘同那个校尉,也不是全然没有情。当初校尉是怕他夫人残害你阿娘,才将她托付给我,没想到最后……你阿娘反倒死在我手里。”
所以人生就是如此,谁也不知道踏出的一步是对还是错。爱情有时候太脆弱,明明相爱的两个人,也会因为一个漏洞百出的挑拨反目成仇。
莲灯很少和他交流,也从不知道他的想法,像今天这样面对面坐着说话是头一回。也许父女天性,心一下子拉得很近。她伏在臂弯上,怏怏问他,“阿耶后悔吗?”
他的眼圈隐约有些泛红,很快别过脸去,“现在后悔也是枉然,你阿娘那么恨我,甚至要你杀了我,我和她的恩怨这辈子解不开,只有等到我死后再去向她赔罪了。”说着顿下来,小心翼翼道,“阿宁,你对阿耶还有恨么?”
莲灯仔细想了想,她的爱可以很盛大,对恨却一向不怎么敏感。以前错认为百里都护是她阿耶时,面对那些坑害他的人时,她也感觉不到刻骨的恨。现在同样,似乎除了同情她阿娘的遭遇,就再没有别的了。
她摇头说:“我想不起以前的事了。”
王妃派出的人在她面前杀了她母亲,她必定是受了刺激,下意识的回避吧!定王颔首,神情愧怍,“我对不起你们母女,待将来阿耶大功告成,会给你最好的,弥补你曾经所受的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