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月如霜(75)
“奴婢在。”忽明忽暗的灯光,照着程远的脸,仍旧是恭谨的神色。
“送她走。”皇帝指了指逐霞:“如若半道上吴昭仪有什么差池,你也不必来见朕。”
“奴婢遵旨。”程远磕了一个头,逐霞却仰起脸来:“我不走,我就要在这里。”
第二十四章,浮生只合尊前老(4)
皇帝并不理会她,命掌弓的内官抱了箭壶就往外走,忽觉得衣袖一紧,原来被逐霞抓住了他的手臂,她一双漆黑的眸子紧紧盯着他,只不放手。
皇帝心下一软,不由得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而忽然有温热的泪,落在他的手背上,皇帝从来不曾见她哭过——他嘴角恍惚是笑着,却一分一分用力,掰开她的手指,一点一点,硬生生掰开去。
“皇上……”她泪流满面,只说不出话来。
他指尖微凉,他的手一直这样冷,拭去她的泪痕:“别说了,快走吧。”
“陛下!”
皇帝已经走到了殿门外,远远只回头望了她一眼,程远上前来连搀带扶:“娘娘,奴婢这就侍候娘娘出宫,再迟只怕就来不及了。”
那一夜过得极其混乱,漫长得仿佛如同一生。
当睿亲王终于勒马立于天街中央,灰蒙蒙的雪帘从天至地,将气势恢宏的连绵整个皇城,皆笼罩在一片清寒的雪光中。
二十余年来,纵然生于斯长于斯,他却从未见过这样寂静的皇城,仿佛所有的人一夕死去,只有点点灯光,勾勒出模糊的宫殿轮廓,而那光亦是冷的,在风雪中飘摇不定。
冷月如霜第七部分
第二十五章,夜寒剑光透银阙(1)
他忽然叹了一口气。
仿佛一枝利箭射破岑寂,潮水般的呐喊声骤然涌起,瞬息便充斥占据天地之间,风雪尖啸声、喊杀声、兵器碰撞声、箭芒脱弦声、甲胄叮当声,利刃斩入骨ròu声、鲜血飞溅声……沸腾如海,将人湮没在这惊天动地的声音海洋中,将整个皇城湮灭在这场屠杀之战中。
神锐营银白色的轻甲在雪光下透出森冷的寒气,这是皇帝自将的亲兵,除了每年春秋两季与京营演练,从未尝上阵杀敌,更未尝经历过这样的血战。然而万中选一的神锐营只倚着平日cao练,纵然敌人数倍于己,仍旧奋勇无比。惨淡的雪光下兵器相交反射寒光,一堵堵银色的盔甲倒下去,一层层银色盔甲又迎上来,睿王的大军耐着性子,一层层剥去那银色的方阵。两阵中间堆积着越来越多的尸首,终于迫得神锐营往后退了十来丈——便在此时,突然仿佛所有的人倒抽了一口气,旋即“万岁”声如潮水般漫卷开来——原是皇帝亲立在高高的丹墀之上,扶弓而立,冷峻的眉目间仿佛映着微寒的雪光,而紫貂斗篷被风吹得飞扬,露出里面的明黄绫里,仿佛硕大的翼,神锐营顿时大振,勇猛万分的反扑回去。
利刃沉闷的刺破甲胄,再刺入皮ròu,那声音仿佛能刺透人的耳膜。而神锐营竟然始终阵脚不乱,纵然阵势越来越薄,却终究横垣在敌军与正清门之间,阻止着睿王身侧那面在风雪中烈烈作响的玄色纛旗,竟不能往前移动半分。
“王爷?”身侧清亮的嗓子,探询般的唤问一声。
睿亲王微微颔首。
那人便从怀中取出一只鸣镝,只听啸声短促,在沸腾的杀声震天中,仍尖利入耳。
火光腾一声明亮,几乎所有的人在瞬间都被耀盲了双眼。万点火星似流星乱雨,又似亿万金色飞蝗,金色的弧迹划破夜空,盛开无硕大无比的金色花朵,只听篷篷如闷雷震动大地,硕大的火龙已经蜿蜒燃烧起来。
神锐营顿时被四五条火龙冲散割裂开来,银甲在烈火的灼烧下变成可怕的酷刑,许多人发出惨绝人寰的惨叫,然后更多的人在火光中仍汹涌上来,沉默的向前拥进,终于从燃烧的火龙中斩出一条血路,十余骑迅疾如电般从狭窄的阵隙间硬生生挤了过去,神锐营早已拼命将阵势合拢,重新厮杀开来。
天一直没有亮,漆黑的夜里,只听得到北风的呼啸,睿亲王想,这样大的雪,难道会下整整一夜?
正清殿门外到处都是鲜血,殷红的血渗到积雪中,横七竖八的尸首,热血融化了积雪,化成红色的血浆,然后又重新冰冻成冰霜,台阶上粘腻着这种霜浆,踩上去仿佛踩在胶上,黏着靴底。血腥气直冲人嗓眼,令人作呕。而他一步一步,拾阶而上。而宏伟轩丽的皇城中最大的一座殿宇,正一步一步,被他踏于足下。
一枝冷箭从身后飞到,“嗖”得擦过他耳畔,斜斜的射在他面前半阖的门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