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药天香(6)
绣春把镯子套上了手腕,迎着烛火晃了几下,爱不释手,连声道谢。
陈仲修望着女儿。见烛火中她一截雪白皓腕与银镯交相争辉。发黑如墨,肤光胜雪,眉眼舒笑,清丽无俦。恍惚之间,仿佛又看到了多年前还是少女模样的妻子,感慨万分。许是心有所触,半壶酒下肚,一改平日沉默,话渐渐多了起来。
“春儿,想当年,爹带了你娘离京时,才二十岁不到。如今又一个二十年过去了……不但你娘早早故去,连你伯父也……”
他停了下来。望着烛火默然。大约是忆及年少时的手足情深,眼中渐渐泛润。
绣春自出生起,便没见过陈家之人。但此时见父亲神伤,倒是想起了半个月前的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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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她外出归来,进屋时并没见到父亲。张嘴要喊他时,忽然听到用作书房的后东间那边传来一阵说话声。除了父亲,另有个陌生男人的声音。
住这里这么多年,父亲绝口不提来历,云淡风轻,所以家中除了城中慕名过来求医的人,极少有别的访客。绣春忍不住轻手轻脚拐到了屋侧,从半开的支窗外看了进去。
从她这角度望去,只能看到来访者的侧后背。是个中等身材的年轻人,穿件杭绸直裰,打扮颇体面。他正跪在陈仲修面前道:“……自大伯不幸去后,这么多年来,金药堂的事便一直由我爹和姑太太一家在帮着打理。所幸没出什么纰漏。我爹对叔祖忠心,叔祖也把大事都信托给我爹。只是我爹的为人,二叔你也晓得,最重情份。私下里常对我说,就算叔祖的气儿至今不消——每逢他在叔祖跟前提二叔您,想劝他老人家回心转意,叔祖便会发火,更不提让您回家的事,但咱们这些帮着做事的人却不能揣着明白装糊涂。别管怎么着,如今二叔您就是金药堂正经的接承人,这是铁板钉钉不会更改的事。所以我爹悄悄地瞒着叔祖,一直在打听您的下落。他的意思,只要您回去了,在叔祖跟前好好认个错,叔祖想来便就回心转意了。可算侄儿幸不rǔ命,今日找着您了。无论如何,二叔您一定要回去接掌这家业的,到时候,我爹也就好撂下金药堂这千钧重担了。”
这年轻人嘴巴利索,一大段话说得片溜,口齿清楚。
绣春明白了。此人应是陈家宗族里的人,也就是自己的族兄。让她惊讶的是,自己那个与父亲孪生的亲大伯竟然早已死了。而且,这个族兄说的那些个话……落入她这种阴暗之人的耳朵里,倘若用恶意去揣测的话,仿佛包含了些耐人寻味的意思在里头。
“立仁,你起来吧。”
绣春还在默默品咂的时候,屋里的陈仲修开口说话了。他的眼眶微红,看起来刚刚仿佛流过泪。
陈立仁依言,从地上恭敬地起来。
陈仲修道:“你回去后,代我转达对你爹的谢意。就说难得他这份心意。我闲散了大半辈子,等你绣春妹妹出嫁有所依后,我便会出家去。过些天,等这里的事都妥了,我会回去探望你叔祖。但陈家的家业,我是不会再接手的。”
陈立仁背对着绣春。她看不到他的表情。但听声音,他似乎有些焦急。
“这怎么成?二叔,您是叔祖如今唯一的亲儿子了。大家伙都巴望您回去接掌……”
陈仲修摆摆手,阻拦了他的话。
“立仁,方才我听你说,你叔祖如今身子还硬朗。如此我便无牵挂了。金药堂于我而言,早已是身外之物。”
陈立仁轻轻啊了一声,声音里难掩失望:“二叔,侄儿好不容易找着您了,您却不愿回去接掌家业,侄儿回去后,恐怕会被我爹责怪不会办事。”
陈仲修道:“我修书一封,你替我带去给你叔祖。至于你爹那里,你放心,他不会怪你的。你千里而来,路途迢迢,想必早乏了。倘若不嫌你二叔这里苦陋,留下用顿饭。等你妹妹回来了,见上一面再走不迟。”
陈立仁恭敬地道:“多谢二叔的美意。妹妹我本是极想见的。只是侄儿这趟出来时日已久,既寻到了二叔说上了话,侄儿便想尽快赶回去向我爹复命。等二叔写了信,侄儿就告辞了。”
陈仲修也未再强留,提笔具信后封起,然后起身送他。转过身的时候,藏身窗外的绣春看了眼这个族兄的脸。见他二十五六的年纪,浓眉阔口,样貌诚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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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那时候,我和你大伯不过七八岁,正是讨狗嫌的年纪。那年春,我俩趁你祖父不在家,爬到祖屋房顶上去放风筝,正比着谁放得高,可巧你祖父竟回来了,俩人都被罚着跪了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