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图塔(149)
佘七郎曾规劝他,“接回娘娘的事交给属下们,督主自在坐镇,万一州府要请示下,也方便应对。”
他明白道理,可是她临走那眼神叫他寝食难安,躺下去就梦见她隔窗而立,轻声问他“你想我不想”。还有别的什么,他记不太清了,依稀是在艰难地做取舍,喃喃说着“和不和我在一起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平安”。
不知道是日有所思造成的,还是恋人之间真的可以灵犀相通,他开始惶恐,每一刻都显得空前漫长。他不是个没有耐心的人,可是一旦牵扯上她,他就方寸大乱。她走得似乎有些绝望,如果下了宝船立刻看到他,她连日来的担惊受怕就可以得到疏解吧!所以他要去,这是最后一次,即便荒唐也是最后一次。
他这么固执,难为坏了身边的人。都是他平时最信赖的,说的话他大多会考虑,可这次不一样,几乎斩钉截铁,自己抖了马缰就走,众人无法,只得狂奔尾随。
沿途不进驿站,只找小饭馆儿,填饱肚子便上路,跑了将近四天,运河到聊城地界有个拐弯,那时已经赶上宝船了。他勒缰在堤岸上远眺,云水之间船队缓慢前进,几只哨船前后护航,宝船两舷站满了西厂缇骑。
他放下帽上的皂纱,拔转马头直奔德州。先前同她交代好的,不限日子,将到老君堂渡口就想法子叫停船,谎称要置办东西,傍晚时分上岸,趁着渡口晚集人多,逃脱起来也容易。只要她按着他的话做,让他触到她的手,这辈子就不会放开了。至于前途怎么样,私奔之后死路一条,半道上劫人,至少还有一半胜算。这可能是他最没有把握的一次冒险了,然而还是愿意试一试。就算不能全身而退,替她挣个自由身,哪怕将来别人接替他,她依旧可以好好生活。
简直爱得癫狂,他也没想到,自己会为了女人断送这些年积攒下来的道行。人总要疯上一次的,不然还叫什么人生!
提前抵达老君堂,离宝船到码头还有大半天光景,一行人找了个驿站部署好,打发番子出去探了又探,只等时候一到就动手。
云尉进来送茶点,看见他坐在一片阴影里,脸上喜怒难断。他搁下托盘,低声道:“连日奔波,督主也累了,先进些东西,趁着还有半天时间好好休整。”
他点了点头,“过会子人到了,咱们兵分两路,你护送娘娘往东,我回南京。”
云尉看了他一眼,迟疑道:“督主有没有想过接下来会是怎样一场变故?大邺地广,要藏个把人是不难,可是西厂和京里能善罢甘休么?”
他缄默不语,起身推窗往外看,这里离渡口不远,站在楼上能看见河段全景。时候还早,只有漕运的船只来往,他抚了抚发烫的前额,“兵来将挡,只要后顾无忧,我自有应对的办法。西厂的那起狐妖案似乎搁置下来了,传令蔡春阳,再给他大肆搅合搅合。注意力一分散,对咱们有利。皇上倚仗不了西厂,最后还得靠东厂。”
云尉应了个是,“上回督主吩咐彻查姜守治的家私田产,查下来了不得。刚才接了闫少监飞鸽发来的密函,请督主示下,是现在就拿人,还是略缓两天?”
他咬唇想了想,“就今儿吧,水搅得越浑越好。等娘娘安定下来,我回南京打个狐哨就收拾返京。皇上再决断,毕竟即位不久根基弱,这会儿随王伴驾,兴许还能捞着点甜头。”他脑子乱,心里忐忑也想不了那么多,摆了摆手道,“旁的先放一放,手头上的事办完了再说。”
云尉瞧他心浮气躁,便不再说什么,躬身退了出去。
底下廊子上碰见了佘七郎,把话传到了,回身朝楼上望了眼,“这失魂落魄的样儿,真叫人忧心。一个女人罢了,值当这样?”
佘七郎想起自己半夜爬窗的经历,表示很可以理解,“你懂个锤子!赶紧找个女人,哪天不娶进门晚上睡不着,你就明白了。”
天一点点暗下来,渡口点起了纵向的两排风灯,菱形交错的竹枝灯架子上糊着桐油纸,上面拿红漆写着大大的三个字“老君堂”。
三伏的当口,官船都挑晚上靠岸,所以渡口到了夜里反而更热闹。摊儿出来了,卖臭豆腐、鸡蛋、烧酒、鱼干儿……一般多是吃食。小贩连吆喝带拽地招呼人喝茶吃炊饼,七八个大高个儿男人过来,不多话,一屁股坐在了条凳上,二把手仰脖子叫了声“一人一碗汤饼”,声儿大,吓人一挑。
东厂的人原本都带着匪气,穿上短衣扎上裤脚,头上再箍个网巾,看上去像一群劫号的响马。横竖是要装强盗,有意识的交谈里带着黑话,什么片子(刀)、挺子(匕首)、搠包儿(截包儿),将来就算官府查到这里,顺道就拐到姥姥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