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谋生手册(1228)
思忖良久,又见对方不像是那些恐吓威胁甚至于要自己命的家伙,帅嘉谟最终放了人进来,只却虚掩房门没有上门闩。而刘明烨也没有拐弯抹角,一进屋子就开门见山地说道:“薛县尊说,帅先生多年来为了歙县子民的利益四处奔走,甚至于出生入死,实在是劳苦功高,可从前那些县尊却虚应故事,不曾回报过你一腔热血。如今他新上任,打算以这件事为契机,为歙县子民减负,在府衙重新核查此事时,他必定坚决站在你这一边。”
帅嘉谟何尝听到过一县之主这样鲜明的表态,从前有些吏员差役能够站在他这一边,有县尊肯默默支持他一下,就很难得了。纵使汪孚林,也不过是赞扬体恤。一时间,他只觉得心头一片滚热,喉头竟也有些哽咽了:“若是薛县尊真能够为歙县子民挪掉头上这一座大山,那正是天大的幸事!”
刘师爷没想到帅嘉谟竟是一听说县尊力挺就如此感动,登时对此行的目的有了八分把握。劝慰勉励了帅嘉谟一番之后,他方才将汪孚林联络乡宦名门,主张缓行此事的举动说了,果然就只见帅嘉谟眉头大皱。他也听说过之前汪孚林在京师不但把重伤的帅嘉谟接到家里调治,又把事情捅到张居正面前,而且更千里护送人归来,所以深知说汪孚林的坏话得适可而止,否则效果恰得其反,故而很聪明地就此打住,同时说出了此行最大的用意。
“县尊已经派人把此事再次捅到徽州府衙,不日徽州府就会发下正式的查议牌面,一府六县就会激辩连场,你不妨在宣城耽搁几天,等到我歙县占据上风,你再带着南京户部和抚院的态度回去,如此效果最大最好。”刘师爷说到这里,又从怀里拿出了一锭约摸十两重的大元宝,举重若轻地放在了桌子上,“这是县尊让我带来的,不为别的,权当帅先生在宣城期间的开销。”
帅嘉谟推辞不过,这才收了下来。等到送了这位刘师爷离开,他重新关上房门上了门闩,却是心头万分纠结了起来。想当初他到京师,汪道昆避而不见,仿佛不想理会此事,那时候他就觉得很不满了,等到汪孚林雪夜施救,甚至喝退了拦截的人,又是为他治伤,又是把事情捅到首辅张居正那儿,又是派人护送他回来,资助银钱,他心里不是不感激。然而,他这些年全部的精力全都放在了这丝绢纷争上,又怎能接受汪孚林回乡之后却力主拖延?
“人心易变也罢,另有目的也罢,我只能认准了初心不改!”
帅嘉谟还没回来,徽州府衙却连下两道查议牌面到所属六县,清查歙县独纳夏税丝绢由来,这顿时拉开了一场唇枪舌剑的大幕。时人都说苏州人健讼,也就是爱告状,屁大的事情就要跑到官府去打官司,但徽州人的爱打官司也是整个南直隶分外出名的。就连被明朝官方奉为理学宗师的朱子朱熹,当年也曾经感慨说,徽人性情过刚而喜斗,故其俗难以以力服,而易以理胜。也就是说,你以势压人,徽州人根本不会服气,有道理先辩论赢了再说。
如此一来,歙县和徽州府其他五县就算是正式扛上了。从乡宦到平民百姓,雪片似的文书飞入了徽州府衙,每天收进来的各式陈情就能堆满一张桌子,知府姚辉祖发现自己根本来不及看,如果都看,其他公务就没办法管,只折腾这么一件夏税丝绢纠纷就得了!于是,他不得不再发一道牌面,召集六县县令以及乡宦缙绅生员以及乡民代表齐集府衙,并事先放出话去,用辩论说理来定是非。
这一场唇枪舌剑,歙县以汪尚宁为代表,其余五县则是以婺源县最是团结,尤其是程文烈和程任卿两个秀才打头,一帮讼棍作为后盾,乡宦反而只是作壁上观的,而刚刚被革职的余懋学却没有出现。汪孚林虽说接到了徽州府衙的邀请,但却借着养病推脱了,而是让去岁案首的金宝只带着耳朵去听,其余的全都被他拘管在家里。足足到了午后申时时分,记性绝佳的金宝方才回来,少不得就仔仔细细描述了今日府衙堂上的情景。
“今天先是从甲辰赋税到乙巳改制说起的,说是乙巳改制,其余各县只是夏税秋粮增加了麦米,唯有歙县多加了九千多匹的夏税丝绢。这是汪老太爷说的,紧跟着婺源那边程文烈就跳出来了,说是因为徽州府亏欠元额麦,所以才惩罚性征丝绢,却被汪老太爷给顶了回去,说是徽州本来不产丝,据大明会典,这夏税丝绢是人丁折丝,并不是元额麦折丝。而程文烈拿出来的是赋役黄册,以及弘治版徽州府志作为证据,汪老太爷拿的却是嘉靖版徽州府志以及大明会典作为驳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