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乱江湖(172)
“走罢,我乏了。”霍临风移步,沿着羊肠小径行走,披风拂过两旁的蓝钟花。杜铮提灯跟着,禁不住问道:“少爷,那侯爷知晓你们的关系吗?”
霍临风摇一摇头,他未说,从离开西乾岭的那一日起,相会渺茫,重逢便是清算旧仇。届时他若阻止,容落云恨他,他不阻止,父命消殒在爱人手中,他们的关系,无论如何都难以修复了。
他忽然立住:“容落云早知真相的话,根本也不会喜欢我。”
杜铮心疼得紧:“少爷,别那么说,事实上——”
霍临风打断:“事实上,凭借阴差阳错,我得了一场不该有的感情。”他探手摘花,沾染半掌冰凉的夜露,“原是我配不上他,白得一场镜花水月,已知足了。”
一阵风来,他晃了晃。
塞北的秋风可真冷啊,钻心侵肺,恨不得叫人绞断肝肠。一勾明月看笑话,繁星睥睨,天地之间无一处渡苦怜人。
这时候,一点亮光掠入园中,急汹汹的,传来一股火烧火燎的焦灼。来人腿脚极快,戎装加身,是军营的一级校尉。
霍临风转过身来,方才的怅惘与不甘,皆藏于深处。此刻冷峻如铁面,迈出两步命道:“速报何事!”
校尉禀报:“将军,钦察铁骑夜袭!”
霍临风大步朝外:“速回军营。”
杜铮狂奔起来,铠甲,长剑,喊人快快备马。紧赶慢赶,霍临风出府时没有耽搁,翻身上马,只闻铁蹄清脆,人已消失于无尽黑夜。
这时候,连州驿馆房内。
一声惊叫,两眼红,满面轻薄汗水。
“怎的了?”陆准迷糊道,眼皮困得睁不开,“唔……无事罢……”
容落云抑着喘息声:“无事……”他抹一把脸,净是汗,耳根子都潮乎乎的。撩帐下床,像是渴坏了,捧着茶壶咕咚咕咚猛灌一气,胸膛也没个安生,起起伏伏好似汹涌的浪。
街上更夫经过,已经寅时了,容落云踱至窗前,任风吹,仍有些心悸。他梦见霍临风了,那人眉目如旧,可身上的旧疤覆盖新的,恁多的伤。
塞北的情形如何,他不知。
霍临风安好与否,他亦不知。
脚边一暖,狼崽子跳下床寻他,往他脚背上卧。常言道,狼是养不熟的,这小畜生又咬过他,谁成想如今倒对他亲昵。
容落云已然难眠,搬凳守着轩窗,趴在窗台上。虽然他与霍临风远隔千里,望不见,碰不着,幸好还共着一轮明月。
他枯坐一宿,直至晨时天亮。
容落云扭脸唤道:“老三,有人偷包袱!”
陆准美梦正酣,一猛子蹿起来:“谁!谁偷我的银子!”赤足冲下床,敞着衣襟抄起一双弯刀,“我玉面弯刀客宰了他!”
一夜寥落轻轻散,容落云露出白牙,抱着狼崽在窗前嬉笑。“逗你的,快梳洗罢。”他看着那双弯刀,被提了醒,“老三,咱们不能大喇喇地进长安城。”
长安乃朝廷所在,陈若吟的眼线必定密布城中,切忌名姓暴露。
二人商量一番,梳洗更衣,离开驿馆后继续赶路。渐出连州地界,愈发向北,风土人情与江南大不相同。
容落云经年未回,草木砖瓦皆含旧忆,一路撩拨至极。
两日后,骁卫军驻扎值守,高墙灰灰,城门洞开,外面是流淌的护城河,伴着两岸垂杨柳。里头鳞次栉比,便是鱼龙不尽的长安城。
一辆锦缎马车摇摇晃晃,过城门,经长街,入了大雍最为繁华的地方。隐隐约约的,马车中逸出“嗷呜”一声,像极了野狼。
驾车的公子眉清目秀,穿团绣紫衫,一层金丝纱袍,既然周身尽是富贵气,腰间便挂一枚素雅的翡翠方牌。
他偏过头,冲着车舆内低声:“表哥,捂严实些!”
车舆中,那表哥懒倚软枕,青衫广袖,仍能瞧出肩头瘦削,封腰缠一条珍珠白玉链,勒着细弱的腰身。两腿微蜷,绫鞋未染纤尘,耷着手,时不时掩面咳嗽两声。
这一身带病的风流态,藏在车里,帘子吹动才泄露三分。
江湖人惯会胡闹,摇身一变,劫道的变成矜贵小公子,当真像个聪颖的富商。那力能撼树的,假意落叶随水,佯装病恹恹的公子哥。
唯独畜生坚守本真,龇牙竖耳,不停地嗷呜。
容落云一掌敲昏这“儿子”,倾身吩咐:“表弟,先寻个落脚之处。”
噼里啪啦,陆准心中的小算盘一通响,马车、衣裳、冠子玉佩,接下来住店又要花费多少,愁煞人了!他愤愤道:“早知不扮有钱人,我心疼!”
容落云噗嗤一笑:“我说扮穷书生,谁叫你肚腹无墨?”
陆准辩不赢,撇撇嘴,拐入另一条长街。此街四通八达,一直走便能寻到皇宫,街旁的铺子也都要价颇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