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盖满京华(670)
话音刚落,龙泉庵主就陡然之间又跨前几步,眼见陈澜纹丝不动,她微微一笑,宽大的袖子轻轻一甩,原本缩在袖子里的右手随之一动,一把明晃晃的利刃就势抵住了陈澜的腰间。见对面的长镝和红缨仿佛觉察到了什么,似乎随时都会冲过来,她却依旧镇定。
“县主,贫尼只想好好说几句话而已。”
不用回头,陈澜也知道长镝和红缨必定瞧出了什么,而不远处的秦虎更不会忽略自己此时的处境,当即沉声喝道:“你们都别动!”撂下这话,她才看着近在咫尺的龙泉庵主,低声说道,“庵主究竟想怎样,直说不妨。”
“想怎样?”龙泉庵主不以为意地用左手放下了风帽,露出了光溜溜的脑袋,旋即直勾勾地看着陈澜,“你来龙泉庵之前,我就听说过你这个人了。京城豪门世家不少,更何况你一个无父无母的弱女子,更比不上那些父兄呵护的千金。但你足够聪明,足够谨慎,该展露才能的时候便绝不错过,遇上机遇又能牢牢抓住,所以才有了如今的风光。只是,在这世上,光有这些还远远不够,你不够狠!”
见陈澜不为所动,她却并不以为忤,反而笑了:“你以为我是让你杀人越货么?所谓心狠,只是说该不容情时绝不容情。林长辉打天下的时候可以和所有战将称兄道弟,治天下的时候亦是能和沐大哥把酒言欢,可日久天长,他依旧能痛下决心断绝后患,这便是所谓的圣主明君杀伐果断。当初征战天下时,胡春华可以把自己的口粮让给军士,于一干姬妾亦是亲切和蔼,可一到母仪天下之后,她却能够幽禁丈夫,逼死皇贵妃和庶子,这就是所谓的贤后。至于当今皇帝,用你时对你恩宠有加,不用你时就弃若敝屣,卢逸云的下场,便是前车之鉴。”
尽管对龙泉庵主早有怀疑戒备,但听其毫无敬意地直呼太祖和高后的名字,听其对皇帝任意指摘,陈澜不禁暗自苦笑——若是她心狠,当初是不是就不该为了防止事情闹大而讳莫如深,早就该断然派人将这位龙泉庵主连根拔起?至于所谓君王的宠信,很少有长久不衰的例子,她就算知道,眼下也只有选择依附,仅此而已。
“庵主大张旗鼓见我,就是为了告诫这些?”
“你那夫婿的一切荣光都是皇帝给的,若是有朝一日皇帝不在如何?若是有朝一日,皇帝不再信赖他了如何?亦或是有朝一日,你的丈夫有了新欢时如何?只看眼前不看将来,算不得什么智者!”
说到这里,龙泉庵主的眼神中渐渐闪动着某种狂躁的光芒,竟是没注意到陈澜的不以为然:“想当初,我就是太愚蠢了。沐大哥娶了宁国长公主,我愤而出家,结果林长辉却送了我龙泉庵,我便以为他是个性情中人。可沐大哥仰药自尽后,宫中就传来了宁国长公主和遗腹子相继病故的消息。我满心惊怒,一直在星星念念惦记着报仇,直到辗转接到她的临终绝笔,还有那个襁褓中的孩子,我才知道,我终究是不如她。她自尽的时候掐死了一个孩子,却把真正的儿子悄悄送给了我……没想到,到头来相信我的人,竟是我最嫉妒痛恨的情敌!”
此时此刻,陈澜只觉得脑际犹如一道惊雷劈过,甚至用了极大的力气方才站直了身子。自从知晓历史的那个拐点,她就知道自己在这个世上并不是唯一的,于是谨言慎行,不敢显出任何行迹,然而,倘若真是照龙泉庵主这么说,那便是一个百多年前的人,如今却依旧如此容貌,难道这世上真有长生不老?她一下子死死攥紧了拳头,呼吸却难以避免地粗重起来。
然而,龙泉庵主却丝毫没有就此打住的意思,仿佛要避免她跑开,一只手竟是死死拽住了她的袖子:“县主信神佛么?”
不等陈澜回答,她就自顾自地说:“我皈依佛门,在青灯古佛前念经念了十年,却曾经根本不信。可沐大哥那样一个惊才绝艳的人,却偏偏信奉神佛。他甚至还在参拜龙泉庵时,虔诚地捐了一座佛像。那一次留宿时,他恍惚之间对我说过,如果没有天上的神佛赐给他第二次性命,他也就是在一个三流大学浑浑噩噩,尽管我不明白,但是当晚,他就吟了一首甜水歌,等他回去之后不久,朝廷的石刻就到了,却只有前头四句。”
听着这些话,陈澜不知不觉渐渐抱紧了双手。对于自己这第二次的人生,她也曾经惊疑过彷徨过,但是在生存的压力面前,她选择了全心全意地拼搏求存,甚至不曾有时间去考虑什么神佛,什么信仰。所以,龙泉庵主对于沐桓的形容,让她看到了一个远比想象中更加真实的同仁。那个人也会彷徨,也会茫然,甚至因为自己的经历而笃信神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