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镜(出书版)(114)
“都结束了?”他有点不敢相信,“永远的?”
“是的。”白螺看着他,觉得他的表情有些奇特,“你种下了因,我也已经替你收割了这果——因果已经完结。再也不会有人因她而死,再也不会有名叫胭脂的恶灵。你解脱了,从此不需要提心吊胆。”
“我……”他忽然脱口喃喃,“我还能见到她么?”
“当然。虽然你这一生做过不止一件恶行,但同时也做了很多善事。”白螺轻声安慰,“既然你信了她的宗教,无论天堂地狱,将来你们总会有见面的时候。”
“……”然而,他却只是沉默,脸色愈发的苍白。
“你满意了么?”白螺伸出手来,掌心的胭脂盒子已经空空荡荡,“把这个拿回去吧……如今,轮到你给我我想要的东西了。”
“你……你要什么?”丁允中茫然抬起头,“只要我有的,都给你——包括我的性命。”
“我当然不要你的性命。”白螺微笑,“我要你家的福泽。”
“福泽?”
天亮的时候,雨已经停了。一只乌篷船唉乃地摇过桥洞,离开了南浔。船头上的少女默默站着,回望越来越远的仁和堂,眼里藏着捉摸不定的表情。
“这一大早的,要去哪里?”年轻的船夫打着哈欠,在看清来客的容颜后精神忽然一震,笑道,“姑娘你可真是运气,幸亏码头还有我这条船!”
对方淡淡地回答:“去杭州。”
“原来姑娘是杭州人哪?”船夫笑道,“难怪那么水灵,苏杭可是出美人的地方!”
“我不是杭州人,只是在那儿开了片花铺而已。”她回答。
“那姑娘来南浔做什么呢?”
“是来收割的。”
“收割?”船夫愣了一下。
“是啊……收割一份因果。”白螺淡淡,“时辰到了,一切该结束的都要结束。”
白螺站在船头,静静地凝望着这即将从黎明苏醒的水乡。整个南浔在晨曦里显得如此静谧而美丽,白墙黑瓦,荷花柳树,如同一幅江南的水墨画——然而,有谁想到,在这样一个宁静的图卷里,竟然深藏了那么那么激烈的爱与恨?人真是奇怪的存在,那么卑微短暂的生命,居然能凝结出如此强烈蚀骨的念力。
包袱里,那个紫金葫芦沉甸甸的——这葫芦并非凡物,里面积蓄满了灵力。丁家在南浔行医数百年,救人无数,积累下的善念和福泽,都被存在了这里面。当她第一次在仁和堂抬头看的时候,就一眼看见了。
在如此厉害的怨灵作祟之下,丁允中还能平安地活了三十年,必然有着深厚的善缘,令胭脂也无法直接对其下手,而只能不停地祸害旁人。而如今,这一份善缘的所有者,心甘情愿地亲手将其渡给了她,成为花镜里最新的收藏——要知道在这个世上,善的力量,永远比恨珍惜而贵重百倍。
可是,失去了这一份庇佑之后,丁家便是会彻底的衰败了吧?白螺叹了口气,想起了离开仁和堂时看到的最后场景。
在摘下门上的紫金葫芦,双手奉上送给她后,丁允中面上陡然透出一股灰败之气。他很客气地将她送到了门口,寥寥几句客套后,便挥手作别。她淡淡地应着,却在应酬揖让里感到一丝不对劲。不过她没有多说,只是收起了酬劳,默默转身离去。
她要做的事,已经结束了。然而等船走出了一段路,她还是忍不住回过头,看了一眼。仁和堂的楼里空荡荡的。在半开的窗户中,赫然看到有一个人高高地吊在那里。晨曦透过窗棂照在他身上,那具身体还在微微地抽搐,魂魄正以她肉眼能看到的速度飞快地离开躯壳,飘逝往远方。
那是丁允中。触犯了神的教条,以和胭脂同样的方式自杀身亡的丁允中。
白螺叹了口气,转过头去不再看。其实她应该早就料到,胭脂彻底解脱后,这个男人也不会再有力量活下去了——这些年他背负的实在太多,承压日久,习惯之后却也是一种畸形的寄托。而某一日,当这种重压忽然消失,他的生命也就失去了支撑,轰然倒塌。
方才,他如此客气地与自己话别,眉目间却带着深深的死气。当她一转身,他就去寻了短见——毫不犹豫,甚至是迫不及待。他,是赶着去追她了吧?即便不能上他的天堂,也能落入她的地狱。
在那里,他会不会重新遇到她呢?
自己曾给予过这个男人彻底解脱的机会,只要他抓住她伸出的手,放下沉重的爱恨情仇,就能彻底斩断这条束缚他毕生的因果之链。然而,他却没有。他只是不顾一切追逐,甚至死亡对他来说,都甘之如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