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龙战(50)
“我要走了。”天马折返的时候,白璎注视着苏摩,轻声,“你……多保重。”
傀儡师乘龙当空,黯淡的碧色双眸中没有表情,手指却不易觉察地握紧。
“保重。”显然是被白薇皇后的意志所控制,虽然马上白衣太子妃却一再回顾,却依然片刻不停地抖缰催马离去,喃喃叮嘱,眼神里有一种依依却无奈的神色——苏摩霍然一惊:不知为何,那种蕴藏着千言万语却缄口的表情里,隐约有永远诀别的意味。
白璎克制住了自己啜泣和泪水,只是频频回首、沉默地离去——除了和她共用一个灵体的那个魂魄,只有她一个人知道,这一别,是再也没有相见的机会了。
封印解开后,她获得了巨大的力量,然而相对的、也承担了更艰难的使命。此次跟随白薇皇后归去、便要兑现自己的诺言,为空桑而舍弃一切——这一去,只怕再也不会回来。
六合八荒,千变万劫,永不相逢。
而苏摩……苏摩啊,你又该怎么办?
但愿上天保佑你,千万不要被虚无和毁灭所吞噬。
白璎一直一直的回头望着,望着那个少女时代开始就眷恋着的那个人,忽然间泪水夺眶而出,洒落在虚无的形体上——这一生,原来就是这样完了。不生不死不人不鬼。
那边空桑人迎回了太子妃,看到一切顺利完成,齐齐发出一声欢呼。
“恭喜龙神复生,也希望海国能由此复兴——不过,海皇,我们得先回去了。”金盘里的头颅对着这边微笑,一直对这个带走他妻子的鲛人保持着礼貌风度,“我们会一直对沧流作战,也等着你们从鬼神渊带回我的左腿。”
※※※
然而,直到所有空桑人消失在夜空里,苏摩一直没有抬头。
引线却深深勒入手心里,割出满手冰冷的血,一滴一滴无声落在龙鳞上。
仿佛是感觉到了海皇的血,龙蓦然一震,回首看着新的海皇——也看着他身边那个逐渐长大的偶人阿诺,满目的宁静和悲哀。
“真像……”龙的声音忽然在他心底响起,直接和他对话,“真像纯煌当年啊。”
只有隐忍,只有压抑,无望而沉默的等候——宛如时空逆转了七千年。
虽然两代海皇,是完全截然不同的性格。
在漫天飘落着死亡的焰火里,傀儡师一直默然低着头,用沉默遮盖了告别时哀伤的眼神。宁静中,只有偶人阿诺迎着风上下翻飞,发出诡异的笑,那是“恶”的孪生,在为又一次死亡的盛典而欢喜。
那样长久的沉默中,仿佛心里某一根弦忽然绷紧得到了极限,苏摩的手颓然松开,爆发出了一声啜泣。
那声音犹如一头被困的兽。
知道自己那么孤独那么绝望,却一点办法也没有。
几千年来,海国的子民被从故乡掳掠到云荒,经受了无穷无尽的虐待、凌辱和践踏。然而,最可怕的事情、并不是肉体上的痛苦,而是他们的灵魂在那样漫长的岁月里也被渐渐的扭曲——这才是鲛人一族真正意义上的“覆灭”!
要如何对她说,自己一直以来都是以怎样绝望的心情,仰望那个纯白高贵的空桑少女,却无法逃开心里强烈的自卑和自傲;
要如何告诉她说,在多年来颠沛流离的苦修中,自己曾无数次的将她想起,又是多么盼望着回到云荒去看她一眼。然而,再回头是百年身。
又要如何对她说,原来自己一直无法释怀的、并不是当年她的绝决,而是自己与生俱来的怀疑和不信任、对一切造成了无法挽回的伤害——
然而,就算回到百年前,在那样的情况下,他又该如何去爱?在连尊严和自由都没有的时候,一个鲛人奴隶、又能怎样地去爱空桑未来的皇后!
多少的自卑、猜忌和阴暗,在她从万丈白塔上一跃而下的刹那烟消云散——死亡在瞬间撤销了所有的屏障。然而,一切都不可挽回了。一切,也都开始于结束之后。
在那一场邂逅里,她已然竭尽所有,所以无论最后如何,都得以无愧无悔;
然而,他呢?
——那是他始终无法直面自己的最终原因。
在远望她离去,回到族人和丈夫身边时,仿佛感受到了某种说不清楚的绝望,隐隐明白这将会是最后的相见,他第一次不再压制自己激烈变化的情绪,放纵自己在九天之上痛哭。
无数的明珠落在龙的金鳞上,发出铮然的长短声,然后坠向黑而深的大地。黎明的天色渐渐变成黯淡的深蓝,风从九嶷上掠下,吹散战火的气息。
又是新的一天。
“我的少主啊……”仿佛是知道了他心中的想法,龙的叹息响彻在心底,“没有谁能够救得了谁——对抗‘虚无’的唯一方法,只有‘创造’和‘守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