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志·商博良(2)
祁烈对年轻人有些好奇。他们是半道遭遇的,那时这个年轻人带着一匹黑马,独自在深及膝盖的泥泞中跋涉,马鞍上除了简单的行李,就只有一柄黑鞘的长刀。走云荒那么些年,祁烈还是第一次看见有人不要命地独闯这片森林。出奇的是遇见他们这么大的马帮,年轻人也没有求救的意思,当祁烈喊他的时候,他在远处回头,露出一嘴干净漂亮的牙齿笑了笑,就要继续前进。而祁烈清楚地知道年轻人正走的是条死路,只要他再往下走五里路,泥泞就会陷到他胸口,到时候神仙也救不得他。早年和祁烈走云荒的几个伙计就有人死在那里,眼睁睁看着人马一起沉下去,最后的结果不过是烂成白骨沉在泥潭底下,永世都不得再见阳光。
走云荒的人,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是不带生客。能穿过这片森林去巫民镇子的路就是马帮赚钱的黄金道,带上生客,就好比把道路教给别人,以后自己吃饭的本钱就没了。不过那天祁烈犹豫了一下,还是叫住了年轻人,答应带他一程,直到过了这片林子。
说不上原因,大概他是喜欢年轻人的笑容。他笑起来,周围仿佛一亮,有一缕阳光闪过的感觉。
“看你像是有钱人家的公子,跑到这深山野岭里来,不怕委屈了?”祁烈在年轻人身边坐下,在怀里摸索着火镰火绒。
“我像有钱人家的公子?”年轻人微微怔了一下,笑了起来。
“有钱人家的公子,我见过的,城府深,不露底,平时最好说话,但是问他有多少钱,就是笑,屁也不放一个,”祁烈擦着火镰,点燃了烟草,又瞅了年轻人一眼,“对!就是你这个德性。”
年轻人依然只是无声地笑。祁烈打量着他的脸,发现他或许已经不那么年轻了。那张脸被阳光晒成淡淡的赤铜色,有了风霜留下的痕迹,只那笑容,还是明净得像个不曾长大的孩子。
“对了,一直想问,怎么这两天我们就没遇见别的马帮,这条路真是荒僻得很,”年轻人道。
“云州,以前叫云荒,就是个蛮荒的地界。鬼看门,死域城,跑这条道,是送命的买卖,不是家里欠着钱,谁来?”祁烈嘬了一口烟袋,让那口带着辣味的烟气在肺里滚了几滚,这才一个青色的烟圈,幽幽地喷了出去。连着那么久没有晴过,衣裳始终都带着湿气,肺里也像是积着水,呼吸起来益发沉重,要借这口辛辣的烟气烫一烫才舒服。
“你家里欠了很多钱?”
祁烈嘿嘿地一笑,露出两个被烟熏黄的门牙,颇有点猥琐:“嘿嘿,就是好玩一手,输得狠了。要说两年前,我还有几万金铢的家底,现在每月不还上七八十个金铢,就要被告到官府里面去了。英雄末路,英雄末路喽。”
他说的是赌,帝朝《大律》是禁赌的,但是宛州虽有都护府却不受帝都天启城的节制,大街上公然设置赌坊,有时一注千金,一夜之间暴富暴贫,是名副其实的“销金窟”。
“七八十个,倒也不算很多……”年轻人忽然煞住了话头,他注意到祁烈的眼睛滴溜溜地转,上下打量着他,尤其是在腰间的皮囊上多停了一会儿。
“我是没那么多钱的,”年轻人急忙笑着摆了摆手,而后岔开了话头,“你刚才说什么‘鬼看门,死域城’?”
“早说你是有钱人家的公子了,都别掩着了,我现在是穷,当初也阔过,都是正经的汉子,还能抢你?”祁烈讪讪地笑笑,又深吸了一口旱烟,静了一会儿,仰头对天喷了出去。
这口烟袅袅地散去,祁烈那张猥琐的笑脸忽然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微微令人心悸的思索模样:“你猜我今年多少岁?”
年轻人微微犹豫了一下,打量着祁烈那张瘦脸,仿佛有一把薄刀把那些皱纹深深地刻在他脸上,“五十?”
“过两个月满三十,”祁烈磕了磕烟袋,吐掉嘴里一口发黄的粘痰,“云荒这边的瘴气,折人寿的。走了那么多年,没给毒虫蝎子弄死已经是万幸。你不要看这片林子,你若不是遇上我们,早就死了,这片林子里面能杀你的玩意儿,不下一千种,若是中蛊,更是生不如死。”
“蛊?”
“是蛊,没听说过吧?”祁烈咧了咧嘴,“巫民的东西。蛊,是怨虫,其实就是虫子,但是是死虫,说不清,不过粘着一点的,就是生不如死。”
年轻人摇摇头:“听不明白。”
“巫民的东西,哪那么好懂?不过我倒是知道一点,最简单的蛊,就是拿一只坛子,把狼蝎、虎斑蜈蚣、青蛇、花衣蜘蛛和火蟾五种东西封进去,取每年阳光最烈的那一日埋在土里。这五种毒物没有食物,只能自己互相残杀,等到第二年启出坛子,就只剩最猛的那一只,剩下的都被它吃了。这最后一个毒物用太阳晒干,磨成粉,再下了咒,就是五毒蛊。下在人身上,那人就逃不出巫民的控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