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缥缈录【6部】(391)
此时的殇阳关,天空低得像是压在人头顶。
联军统帅们沉默着,从伤兵兵舍里缓缓踱步而过。这里是北大营辎重营里最好的兵舍了,不过采光和气流依然不理想,联排的土炕上铺着稻草和薄被,伤兵并排躺着,有的脸色蜡黄,有的铁青,有的则苍白如纸,他们呻吟着,已经无力起身和将军们见礼。这些天阴沉多雨,多数人的伤口已经腐烂,没有药,对着腐肉一割再割也没有效果,整个兵舍里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腐烂味道。
程奎看不下去了,一句话不说,大步离去。
白毅依然慢慢走着,视线扫过每一张没有人色的脸。他不露半点表情,只是脸色苍白得很难看。这些天他急剧地消瘦,两颊凹陷下去,颧骨高耸,眼睛里满是血丝。息衍看着老友的背影,看他一身白色战衣挂在并不宽厚的肩膀上,腰背处明显空荡荡的。息衍也低低地叹了口气。
将军们最终从兵舍里走了出来,守在门边的老医官沉默地看了白毅一眼,不再说话。他如今已经明白,说了也没有用,白毅变不出药来。
兵舍外的空地上几十名军士正在赶着战马聚作一团。这些战马极为聪明,连着杀了那么多天的马,它们此时也感觉到末日将近,惊恐却无力地嘶鸣着,不肯轻易屈服。
“今日怎么杀那么多?”白毅低声问。
“马草不够了,”辎重营统领在他身后道,“现在不杀,饿着它们也是死,还剩一点盐,不如杀了腌起来,能多吃几天。”
白毅微微点头,出神地看着那些马。那些马毛皮失去了光泽,都已经掉了膘,腹部露出一条条肋骨,瘦得几乎不能载人了。出征所用的骏马都是如此,细粮喂养着,则膘肥体壮冲锋如雷,可是一旦没有精细的马粮支撑,反而不如粗蠢的驮马能坚持。
亲兵捧上了茶盏,一一递到将军们手中。如今可以待客的,大概也只有茶了。
息衍撇开茶沫饮了一口,微微皱眉。
古月衣瞥见了他的神色,吐掉了嘴里的茶:“水质坏掉了,有股异味。”
冈无畏忽地警觉:“有人套用白将军水源里下毒的办法?”
白毅摇头:“我有所防备,已经命令开池蓄水,城里的井水采上来都要先验过再灌入水池。”
息衍再饮了一口茶,脸色变了。他低声道:“诸位跟我来。”
将军们不明所以,跟着息衍。息衍脚步极快,沿着水渠逆水而行。殇阳关里通往各营都有石渠,不必都去井里取水。他们还未走到蓄水池边,已经听见了那面喧杂的人声。一群军士围在水池边,正以竹竿在水中捞着什么。白毅抢先一步,推开几名军士。大军主帅们的脸色都难看起来,觉得胃里一股恶心直泛上来,刚才茶水中隐约的异味此刻在嘴里变得越发明显。
清澈的蓄水池里泡着发白的尸体,大约二三十具,都是联军军士的衣着。他们都不浮上来,每一个都瞪大了眼睛看着天空,瞳仁在水的浸泡中越发的黑,幽幽的让人心里发寒。
“怎么搞的?”程奎劈胸抓住旁边的一名军士。那是他淳国的军人,也负担有守卫水渠的责任,而重兵守卫之下,这种事情却出现在铁壁般的殇阳关里,如果对方是下毒,此刻他们一半人都已经倒下了。
“属下不知……属下不知……”军士惊得摆手,“昨天夜里属下还带人验过水质,不过小睡了半夜,起来就发现异状,已经派人通知各营不要饮用昨夜蓄的水了!”
“晚了!”程奎怒得一巴掌扇过去,“我都喝到嘴里了,还用说其他人?”
“能把尸体运到这里悄无声息地放进水池里,要下毒也不难了,殇阳关里有敌人的细作。”冈无畏的脸色也极难看。
费安却摇了摇头:“毒的事情还不必担心,要对几万人下毒,极难。白大将军如此设置水渠有他的道理,流水不息,毒素下到水里也会不断地被带走,不会淤积。而据我所知,白大将军攻城的时候,对殇阳关里下的只是轻毒,狼毒大戟乌头一类,只要及时引吐就可以解毒。即便这样的轻毒,粗药炼制出来也有几千斤,细作可以单独混进来,可要在殇阳关里找到几千斤粗药,绝不可能。”
息衍什么话都没说,他忽然跃入了水中!他竟然极善凫水,一直扎入池底,接近那些死去的军士。他们都是被当胸刺透的铁楔子钉进了池底的石缝里,所以不会上浮。息衍抓住其中一具尸体的手,凑到眼前,那只手的拇指上套着一枚铁青色的指套,上面的鹰徽经过数百年时光,依旧光灿。他抓起旁边一具尸体的手,再次在拇指上看见了指套。而后是第三具,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