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缥缈录【6部】(155)

作者:江南

“还未,今夜主上留在西门博士寝处调养,据说是头痛之症又犯了。”

“好。”

纱笼中琴声再起。

“我们宵旰沥血,天驱军团死伤惨重,如今不过得东陆一半国土,吕将军轻骑破关,三月而称雄瀚州草原,所花的功夫,真是不可同日而语,太傅有什么高见?”年轻男子并未退去。

“谢太师要问什么?”太傅声音冷漠。

“要求道于太师,问英雄之事。”

“英雄之事?问了又如何,谢太师这一生都没有英雄气象。”

“朝闻其道,夕死可也。”

“好。那么我说,所谓英雄,不过是疯子,太师信不信?”

太师微微愣了一下,恢复了笑容,“太傅渊博如海,后学怎么不信?不过请太傅稍加解释。”

“世上的芸芸众生,多少人都羡慕那些挥斥千军、呼风唤雨的人,但是终究能够成就伟业的,几十年未有一人。为什么呢?”

“大概……是生来的资质不同?”

太傅低笑一声,“资质是不同,又能差出多少?所谓无敌的武士,不过力敌百人,纵横十六国的谋士,也有失手的时候。武力和智慧,都不是根本。最后决定英雄的,还是他的心。他为何要凭临绝顶,俯瞰群山,这个心愿是他心中的力量,可敌千军万马。”

“后学愚昧,不解其意。”

“以太师的聪慧,已经解了,只是想我亲口说明吧?”太傅笑笑。

“斗胆问主上的心愿是什么呢?”

“太师绕着弯子,还是想问二十年前的旧事。能让大都护统领十万雄兵驰骋东陆的原因,不是心愿,”太傅深深地看了太师一眼,“而是恐惧。”

“恐惧?主上大军所向披靡,除了三五乱党,四野莫不宾服,太傅为何说恐惧?”

“所向披靡,四野宾服,就不恐惧么?或多或少,每个人都有心底的恐惧,你看不出。因为人人都会把自己的恐惧藏起来,从你幼小的时候它就深埋在那里,却不会消失。你有一眼井,你不断地往里面填土,一层复一层,你想盖住什么,那是一个鬼魅,你心底的鬼魅。可是你掩不住它,除非你自己杀了它,否则它总在夜里越过重重垒土,还是浮起在你眼前,”太傅拂弦,铮铮作响,“这便是恐惧,譬如井中鬼魅,大都护、太师乃至我自己,都概莫能外。”

“主上的井中鬼魅,又是什么?”

“鬼魅之事,终不可问。”

“谢太傅的教诲。”太师捻灭了灯芯,退出门外。

第二章 剑 一

二十年前。

胤喜帝七年九月,夏末。

南淮城,有风塘。

入夜时分,深郁的树荫笼罩着整个园子,像是一团浓得化不开的墨绿。这些梧桐都有百年的树龄,在闹市中密密匝匝地围出了一片安静,石板地的缝隙中满是天生的茸茸青草,几片落叶洒在地面上,繁密分叉的梧桐枝在头上拼合成天然的拱顶,只有青灰色的屋顶上露出一片远空。园子的正中是一个巨大的池塘,占了庭院大半的面积,开到将谢的白莲还在迎着风摇曳。莲瓣落下来,并不沉下,在水上漂转。风是从门口处吹来的,又从屋顶上的开阔处流走,静静的无声。外面喧嚣的街道显得如此的远,根本就是两个世界。

有风有池塘,是这处园子得名的原因。这里曾是国主纳凉的别苑,后来赐给了武殿都指挥息衍,只不过息衍行踪不定,素来也很少住在这里,日来常常有人奉着重礼在门口求见,多半都被将军的侄儿息辕挡驾。

一尾鱼儿带着水花跃起,银鳞一闪,“扑通”落回了池塘里。倚着栏杆看水的将军宽衣散袍,往里面扔着鱼食。

脚步声从外面传来,白眉的少年捧着匣子进来,“这是鸿胪卿莫卢大人派人送来的书札,说是刚到了解密的时限。”

“哦?”息衍接过匣子,疾步走到灯下,翻阅起匣中的信笺。

息辕看他看得认真,就静静地候在一边。那些信纸多半是考究的桦皮纸,也有青绵质地的印花便笺,每一封都在末尾缀有一个花押,笔迹险峻轻灵。息辕知道那是国主百里景洪的亲笔,百里景洪除了唐公的爵位,最出众的是一笔书法,变化多端,可模仿各家笔意。宫里的来往信笺百里景洪阅毕都会在末尾缀有个人的“景”字押,然后火漆封缄,就归档在鸿胪寺。又有十四年的保密期,即使鸿胪卿本人也不得开启。这些信札还是前几日刚刚解密的。

“叔叔……”他欲言又止。

“什么事?”息衍也不抬头,极快地翻阅。

“叔叔看解密的书札,应该是没有什么问题。不过今天莫卢大人也说了,国主来往的信件,只有叔父一个人频繁地取阅,只怕有小人去国主那边进谗言,叔叔不可不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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