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污(99)

可是无论怎样,他都已经是个一败涂地的人。

除了将她送走,他再没有别的选择。

“一个穷鬼的带着一个穷女人,最后变成一个穷老头拖着一个穷老太?你以为我想过这样的日子吗?!你有没有替我想过啊!”

红芍愣愣看着他,她认识他以来,她的大哥第一次朝她发这样的火。

她仰着头,鬓边芍花春睡,衬泪痕两斑驳。

她心道,我是想的啊。

我从来都不敢贪心,富贵不敢肖想。我能想到的这辈子最好的结局,就是两个穷老叫花,一起走在黄昏光影里,老太婆吵吵嚷嚷声如锣鼓,老头子在旁边好脾气地笑着——除却满头华发和一身皱纹沧桑,他们还和年轻时一模一样。

原来这结局也终是她想得太美,贪得太多,其实并不能得到。

她不过就是个卖身葬义父的小奴,三年前李清浅完成了她的心愿,便算是买了她。今日他要将她卖掉,她又有什么可说的?

红芍不是女孩,红芍只是一个因为生来命贱,注定一生漂泊零落的小东西,小玩意儿而已。

她做过别家的童养媳,做过大户人家的丫鬟,当过农户买来的养女儿,她以为自己可以喊李清浅一辈子大哥,就此尘埃落定。

但原来不过是一阵卷地风起,她便又无所凭依。

她最后还是去了国师那里。

暮色晚钟,云光余晖,红芍跟着侍官,一步步走向高台,走去长阶遥不可及的最顶端,去拜见她的第五任主人。

檐角风铃细碎清响,高台转角处,她侧身,往城楼下看了一眼。

李清浅正接过沉甸甸装满了钱帛的袋子,向侍官谢过,慢腾地行远。她远眺着他的背影,她想,你转身啊……能不能与我好好道个别。

能不能至少向我招个手,让我甘心与这场绵延了三年的好梦离别。

但她随即又想,罢了,还是罢了。

她喉咙里哽着那么多的苦涩与依恋,只怕他张看她一眼便会决堤。她怕自己又会像初见时那样急急慌慌不管不顾,哭着喊着莽撞地纠缠,偏要强求他带她一起。

起风了,吹得她鬓边芍花芳菲愈盛,衣袂飘飞。她眼中一片水汽模糊,却不由地慢慢笑了起来。

一千金贝币,可以买好多好多馒头了。

大哥以后便再也不会饿着了吧?

其实不回头也好,不带她也好。三年前她只想好好活着,所以可以那样无所估计地朝着他的背影喊嚷。

但现在,她怕了。

她怕她的喊嚷换不来他的驻足,那样她会痛得再也走不动哪怕一步路。

她还要往前的。

要往前的……

她趁着泪水还没夺眶而出,仓皇把视线收了回来,低头穿过丝帛铜铃轻摇的飞廊,继续往上走去。

足下绣鞋,发间芍药。

俩人贫寒如此,三年也就只能留下那么一点念想。

天潢贵胄的高台上,帘栊下,透出模糊的丝竹管弦之声,有歌伎在续续弹唱:“晚日寒鸦一片愁,柳塘新绿却温柔。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

暮色的金辉照耀在瓦檐上,渡地楼台一片辉煌。红芍便带着这一点残存的念想。

一步一步,越行越远。

“肠已断,泪难收,相思重上小红楼。情知已被山遮断,频倚栏干不自由。”

血色残阳吞没了她的倩影,周遭场景如末日余晖般沉了下去……

一场久离别。

自此之后,李清浅便是孑然一身,再也没有收留任何人陪伴在他身边。他那一千贝币,几乎尽散寒士之中,自己未花些许。多年过去,他在院中芍药荼蘼时,终参透了属于自己的断水剑法——其声如哀,或又如锣。风鸣电啸,断水破空。

一切果往便如长夜烟花,自墨熄眼前熄灭瞬止。

等这种极速的走马灯停歇时,已到了寂寂荒山,累累白骨--那是世人所熟知的女哭山一战。

其实墨熄在看到红芍走向城楼,成为燎国被选中的圣女时,心里就隐隐有些不安。墨熄不像李清浅那么单纯,他太熟悉燎国这些疯子,尤其是那位显少露面的国师,更是疯过野狗。什么“传授占星之道,为国运祷祝”,其他人会信,墨熄却并不那么认为。

燎国吃人喝血,丧心病狂,想来红芍此去,恐怕是凶多吉少。

再一想女哭山的传闻,说是燎国抓了几百个女孩,将她们扮作新娘,来祭山神。两件事情相互一关联,墨熄就大抵有了个猜想……

而事实是,他对于燎国行事的猜想,往往都是对的。

女哭山上,厉鬼甚多,李清浅一并伏之。但是他心肠好,得了这些姑娘的亡魂后,并不愿意让人伤害她们,而是决心将自己的断水剑谱交由弟弟保管修炼,自己则带着那数百魂魄,远去海岛,想要将她们慢慢超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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