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污(420)

她说到这里,呼吸已经十分困难,苍白的嘴唇颤抖着,眼珠紧紧盯着顾茫的脸,像是要把他深深地印刻到魂灵深处去。

她轻若蚊吟,却还是噙着泪花,坚持道:“其实……他们……也是可怜人啊……”

求而不得,退而无路。

被血统与自尊绑缚住的一对母子。

又能好过得到哪里去呢?

“泥姨!泥姨!!”小顾茫伏在女人榻边,女人的双眸依然睁着,有清亮的泪水顺着脸颊淌落,可是里头的光彩已骤然熄灭了。那时候的顾茫还并不那么知晓生死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可他懵懂地明白,这个会唱着童谣哄她的女人大概是再也回不来了。

他因此而嚎啕大哭起来。他是那么伤心,伤心于人生中第一次永远的别离,以至于他当时无法深究林姨临终前所述的那一番话。

是直到很久之后,他才恍惚明白能说出这番话的林姨,一定知道些与他身世相关的内情。

至少林姨应当知道他的生母是谁。

可她却未曾留给他追问的机会。

再后来,顾茫长大了。

纵使慕容怜一直以来都刁难他,欺辱他,他也几乎不与对方记恨争吵。

或许是因为林姨从来没有向他诉求过什么,过世前唯一请他做的就是不要与赵氏母子为难。又或许是林姨从来没有骗过他,她说赵夫人对他是有恩的,那便不会是错的。

他一直都以感激的心情看待着他们。

而另一方面,顾茫也一直在调查自己的身世究竟是怎么样的。他从坊间的禁册小本,从口口相传的蜚语流言中逐渐有了些模糊不清的猜测。

一年又一年,直到有一回,他在收拾望舒府尘封已久的书阁,发现了一匣子慕容玄与楚姑娘往来的书信,一切终于水落石出。他终于清晰地意识到他应当就是慕容玄的子嗣,是慕容怜同父异母的手足兄弟。

而那时候,林姨也好,赵夫人也罢,都已作冢中芳骨了。

顾茫没有什么铁证能够证实自己血统,事实上那个时候他也已经有了自己的梦想。他在昏暗处活久了,结识了陆展星,结识了一群尘埃里的狐朋狗友,他并不想蜕一层皮血淋淋地上岸,站到他本该归属的权贵族群里。

他当了那么多年的奴隶,深知其中疾苦,所以他更渴望带着寒窟里的人一道逆风前行,而不是独善其身。

他唯一对自己真实身份的留恋,只是在一次年终尾祭时,面对一叠慕容玄留下的祭祀袍,忍不住红了眼眶。

他伸出手,轻轻地抚上那一道蓝金色的英烈帛带。

趁无人,端端正正地束在了自己额前。

明明是属于他的东西,却只能犹如做贼一般偷着佩一回,未及端镜细看,身后的门就砰然大开。

慕容怜怒气冲冲地闯进来,眼中闪着的是愤恨又恼怒的光芒。

“你这个贱奴!你也敢动我爹的遗物?摘下来!!!”

摘下来!

慕容怜勒令得严厉又急切,甚至于伸手去夺顾茫的英烈佩:“这是我慕容家的东西,你算什么?!就你也配——”

顾茫那时候因为伤心而没有意识到,那一刻冲进来强夺佩带的慕容怜,似乎是太急,也太惶然了。

他曾以为慕容怜欺辱他,只是因为单纯地看他不顺眼。

原来不是的。

就像他知道了俩人本是兄弟的真相,而一直没有揭穿一样。慕容怜其实也早就清楚。正因如此,顾茫的每一点进步,都像掴在他脸上火辣辣的耳光,顾茫的每一次成功,都像在对他的权势构成莫大的威胁。

“你们同为血统继承者,若是你不好好学,望舒府迟早会是他的。”

“你怎能不如一个庶民生下的臭小子。”

“慕容怜,你要将他当作悬在你头顶的一把剑,想想看吧,如果有朝一日他知道了他也是慕容家的人,他怎会不夺你的权。”

他们两个人,一前一后,其实都已知道了与彼此的血缘关系。然而一个却始终与对方饱含警惕,恶劣地揣测着。一个却守着母亲临终前的遗言,默默忍让着,保护着。

直到今天。

顾茫猛地从幻境中惊醒,急促地喘息着——

眼前是一片漆黑,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昏迷了多久,如今又是今夕何夕,他也无心知道。他只是嘴唇翕动着,抬起颤抖的双手覆住自己的眼睑。

周围俱是死寂。

他躺在这黑暗中,神识混乱至极。他用力挼搓着自己的脸,触手却是一片湿润。

他微微发着抖。

慕容怜重伤时流出的鲜血仿佛还在他的掌心里。

.

朝会散了。

君上负手立在金銮殿后的露台上,天色灰蒙蒙的,乌云翻墨,朝着帝都王城压境。蜻蜓绕着花塘里的嫩荷低低盘飞,风里已然有了些暴雨将至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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