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污(356)
顾茫几乎是有些无措了。
这么多年以来,他一直都将自己伪视得很好,他筑起最坚硬的蚌壳,让世人都只能看见他的冷酷决绝,仇恨残暴。可只一觉醒来,他发现自己的伪饰被刺得支离破碎,他最想保护的那个人眼眶通红地出现在他面前,伸手触及他那一颗无所遁逃的柔软的心。
他几乎是本能地否定:“墨熄——你根本只是一知半解,再说我的事情与你又有什么关系?我早与你说过咱们俩不是一路人,我根本……我根本……”
墨熄的回应是把手抚在他的脑后,嗓音浑沉,带着鼻音,他说道:“你根本就不是那样的人。”
顾茫:“……”
他们像是隔着一层冰面,外面的墨熄要拥抱冰层底下的顾茫。他无论玄冰有多冷,怎么也不肯退却,于是冰层在一点点地化开,一点一点地崩毁。
“你根本就不愿杀伐,不想征战。你也从没有想过要害我,没有想过要报复任何一个人……”
墨熄声音低低的,方才顾茫睡着的时候他在哭,如今顾茫醒了,他却又不愿了。顾茫受的苦已经够多了,他不想再让这个柔软而坚韧的生命再为他担忧、替他难受些什么。
“八年了,顾茫,你很苦吧……”
“对不起,是我没有懂你。”
他每说一个字,顾茫在他怀里的颤抖就越鲜明。而等最后这句话说出口,顾茫便在这一瞬间像是要被什么压垮了,他瑟缩得那么厉害,墨熄甚至能听到他堵在喉头的低低哽咽,能感觉到有什么温热的液体浸在了他的胸膛。
“不……不不……”顾茫胡乱地推搡着,墨熄从前从来只看过他顾茫哥哥聪明机敏的模样,而此刻被逼到绝路里却还要挣扎着说谎,只为了保护他,不让他接近自己的顾师兄却这么笨拙,笨拙到固执,笨拙到可怜。
笨拙到让他整颗心,整个人都千丝万缕地抽痛起来。
顾茫不知道自己还能解释什么,还能献祭什么,他只是一直在保护着别人,这种保护成了刻进他骨子里的本能,而一旦做不到了,就会让他如瞎目断爪的龙一般手足无措。
他不住地重复着:“不是这样的……你不明白……”
墨熄握住他的手,眼圈微红着:“你就一定要推开我吗?”
“……”
“那么多年了,师兄,你知道我最痛苦的是什么?不是你刺我一刀,不是你离我而去,而是你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我不认识的人……你知道我那时候有多难过?”
“我清楚你是想保护我,不想牵连我,可是我也早已和你说过的,我在这世上除了你之外,再没有一个可亲之人了。你护着我的时候,何不想想什么才是对我而言最残忍的?我难道会怕与你同受苦难,怕受众人非议指责吗?——我怕的是你再也回不到我身边,顾茫,我怕你走啊!”墨熄闭上眼睛,即使泪能忍住,睫毛却已是湿润的。
“这么多年……我待你一直都是真心的。以前我总是希望我的真心能够换得你的实意,但是经历了这么多,你喜不喜欢我,愿不愿意与我在一起,这些都不再重要……我只请你……”
他抚着顾茫的头,垂眸亲吻顾茫的额角,强忍着声线的颤抖,喑哑道:“我只请你能给我保护你,陪伴你的机会……我只想守着你……你就真的什么真相都不能与我吐露,不能把你肩上的重担分给我哪怕一点点?”
“顾茫……我也是你的手足同袍。你宁愿坠我入寒窟,也要让我这样痛不欲生地活着吗……”
他说的是那么真挚深情,可是顾茫却只觉得难受的厉害。
八年了。
从顾茫决意成为密探暗子的那一天,他就筹谋过墨熄的未来。但那个时候他们还那么年轻,尚未经历过情爱的苦楚,因此顾茫很天真地以为只要自己绝情一些,这个年轻人会觉得爱他是一件极痛的事情。
只要痛了,墨熄迟早就会放手的。
可是他一直等,一直等。
他扎的墨熄满掌是血,刺的墨熄一身是伤,墨熄却始终都没有将他放下。这些年,他一直希望墨熄能够把他们过往的爱意看淡,希望墨熄能够好好地过安定日子,娶一个温柔贤良的妻子,有一群活泼可爱的孩子。
年少轻狂时发生的那些不可遏制的情与爱,迟早都会被岁月涤荡成再也看不清的墨痕——他原本就是这样为墨熄考量的。
可他最终还是弄错了一件事情:这世上的爱与不爱,确实都是可以改变的,唯独心永远是那一颗。
墨熄从来就不是一个随意的人,在他决意向顾茫告白的那一天,他交给顾茫的就不是他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