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污(181)

墨熄的心情一下子雀跃起来,初生牛犊,对武器与死亡都未生敬畏之心,只觉得这样很厉害,他以后也要像爹爹一样跨上战马,南征北战。

他那时候没有经过生离死别,只莽撞无知地认为,自己一定会喜爱那种浴血生涯。

长弓破风雪,马革裹尸还。

好一场英雄梦。

墨熄忍不住抬手摸着父亲的盾牌,眼中光亮闪动,问道:“那我的会是什么?会不会是和爹爹一样的大鱼?”

墨清池低下身子,与儿子尽量齐平,笑着摸了摸他柔软的黑发:“学宫的长老会交给你一个委派,你在那个委派里,会召唤出与你魂魄最贴近的一柄神武。对,你可能得到跟爹一样的大鱼,也可能是别的,飞禽走兽,灵木异花,皆有可能。”

“一进学宫就有吗?”

“差不多是这样。”墨清池笑道。

“那我们快去修真学宫吧!”他拉着父亲的衣摆,眼巴巴地,“明天就去好吗?”

“哈哈,明天不行。最起码也要等到你七岁,比七岁更小的孩子,学宫是不收的。”墨清池耐心道,“等你七岁了,爹就请奏陛下,允你入学宫。然后你就可以接受那个委任,完成委任之后,我们的火球儿也就是个真正的小修士了。”

不谙世事的他正露出点高兴的神色,忽然又像是想到了什么,怔了一下,犹豫道:“阿爹……”

“嗯?”

“那个委任,难吗?我会不会通不过,被赶回来?”四五岁的孩子,终究是忐忑的。

“不会。”墨清池笑道,“傻子都能过的委任,躺着都能过,闭着眼睛都能过,你一点都不用害怕。”顿了顿,忽然一拍头,“对了,还会有个师兄或者师姐陪着你,万一有什么难处,他们也会帮你的。”

他这才放心了。父亲这番话令他听得神往,看样子似乎恨不得马上就快快长大,好赶紧也得一柄属于自己的武器。

阿爹说,七岁就带他去。

所以他每天就盼啊,盼啊,数着日子盼着七岁。甚至拿了一本重华大历,每天上床睡觉前都认认真真地在大历上划下一笔。

每记一笔,就好像离他纵横捭阖的战神之梦又近了一步。他喜欢打仗,迫不及待地想要得到武器,修炼精进,长大成人,而后与父亲并肩作战——多痛快。

再后来,燎国来犯,墨清池像往常一样挂帅,赶赴疆场。

那一年,墨熄终于盼到了他的七岁。

可他盼来的并不是灵武,也不是入学,而是一纸军报关山万里,未及他反应过来何谓生死,墨府已白绫垂落,王宫已丧钟长鸣。

“弗陵君殁了——!”

举城哀声,纸钱飘落一地,像下了经年不化的大雪。

所有人都在哭天抢地,认识的,不认识的,眼熟的,寥寥数面的,一拨又一拨的人来到墨府洒泪祭酒,母亲已好几次哭得人事不省,那个虎狼之心的伯父当时也是做尽惺惺之态,悲痛地操持着义兄的丧礼。所有人都披麻戴孝,就连君上来时,也是一身素白。

“我失弗陵,如失肝胆……”老君上的头搁靠在棺木上,涕泪纵横,哀声哽咽道,“悠悠苍天,何薄于我!”

群臣更是跪地一片,哭声恸天。

正厅外,祭奠的金银元宝堆作山高,大祭司吹响牦牛灵角,一道金光从棺木里飘然而出,点点金光化作一尾游曳的鲸鱼,在大殿内盘桓数圈,游出庭外。

庭外的桂树早已没有桂花了,大鱼游过,也再不复当年满庭桂雨的景象。

它向高天一冲而上,自云海归去。

“神武已解。”大祭司吟唱道,跪地叩首,“魂兮——安宁——”

众人纷纷哭拜道:“弗陵君英烈。”

“英灵归来——”

这一群白色的魑魅魍魉中,只有墨熄没哭,他一声不吭地跪在那里,怔忡而茫然地看着。谁去了?

谁殁了……

谁是英烈?

谁为英灵?

英烈,到底意味着什么?他从小到大一直听在耳里的两个字,陡然间因为父亲的死而变得那么陌生。

他曾经觉得闪耀炫目的字句,他曾经无限向往的战场,到底是什么?

“英灵归来——魂兮长宁——”

不不,他陡地战栗起来。他不要英烈,他不要他父亲做什么英杰,他只想要他的爹爹站在庭院里,秋天的时候带着他去采满庭桂花,酿一壶甜酒。

他只想他爹爹回来,回来拉着他的手,低下来笑着跟他说:“小火球,你今年七岁了,爹带你去学宫,你要听话,好好跟着长老们修炼。”

他这样想着,就好像真的瞧见爹爹站在门口,回过头来,朝他倏尔笑了。

“火球儿。”他跟他说,“好孩子,你过来,再让爹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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