濯缨(15)
深更半夜他趴闷在枕头上想。
这就尴尬了,睡又睡不得,偏困的又控制不住,难不成再叫时御来住几日?
“唉……”钟攸侧躺了身,将被往上拉了拉,到底还是迷迷糊糊的又睡过去了。
次日天放晴,苏舟也来了,见钟攸精神不好,更觉愧疚。钟攸倒没提,只带苏舟在案上认字。
苏舟指着案上一本摊开的毛边手抄书,问钟攸,“这是先生抄的吗?”
钟攸从鬼怪奇志里抬起头,将那书看了,摇头道:“不是我,是我老师,他给了我。”忽来了兴致,趴过去翻了几页,和苏舟一起看那字迹,道:“抄书人是个了不起的人。”
苏舟辨认着那上边的注解,指着一字一字读道:“永乐……三年……侯子……子什么?”他苦恼道:“我只认得个目。”
“永乐三年侯子瞻注。”钟攸带着读下去,道:“正是我老师,侯珂,字子瞻。”又忍不住笑道:“可休要记成了猴子。”
苏舟不好意思的挠头笑,道:“念瞻啊,侯子瞻,子瞻。”他又好奇道:“读书人都有字吗?”
“是了。”钟攸拿个架上的笔,蘸了墨,在一边写,道:“白,鸥。我的字就是白鸥。”转而一顿,念道:“正是富贵非吾事,归与白鸥盟。老师大抵看穿我是个不思进取的人,故而给了这个字。”
苏舟在边上看那两字,反复念了几遍,“还有诗呢?”
“唱词而已。”钟攸搁了笔,指尖在案上轻轻敲击了曲调,却没唱出来,只笑:“这词我也很喜欢,等再过些日子,你也能学了。”
苏舟又看了那侯子瞻,“好听,钟白鸥好听。”又道:“我也能得个字吗?”
“当然。”钟攸和他一同趴在案上,“等你会读书,年纪到了的时候,就能有字。”
苏舟点头,又问:“那,六哥也有吗?”
这倒让钟攸犯了难,他偏脑袋往窗外看,却没见着时御的影子。“我不知他有没有……不过总是时六时六的叫,听着像石榴。”
苏舟在一边闷头笑,两人正笑着,后边的石榴就入了门,正见两人凑在一本书前。苏舟还没笑够,时御已经拎了他后领将人提开。
“六哥!”苏舟扒了扒领口,赶忙道:“我没惹先生生气,我正和先生聊学问呢!”
“再聊。”时御将人直接拎到门口,道:“看这天,你该回去了。”
苏舟虽还想继续,却不会忤逆他六哥。只得恋恋不舍的扒望着钟攸,颇见委屈道:“那我明早再来,先生,我明天再来!”
钟攸合了书,对他挥挥手,“路上留心。”
苏舟点了头,脱离了他六哥的手,突做了鬼脸,道了声:“六哥好没理!”然后没头没脑的就跑了。
“你怎么气着他了。”钟攸到门边望苏舟跑没影了,笑道:“还让人记住了。”
时御没回答,反倒问道:“是‘长恨复长恨’的白鸥吗?”
钟攸反应迟一下,微顿后竟接下去,不过是轻了声道:“长恨复长恨,裁作短歌行。何人为我楚舞,听我楚狂声。余既滋兰九畹,又树蕙之百亩,秋菊更餐英。门外沧浪水,可以濯吾缨。”
他声音本亲和潺明,如今唱了词,竟显出另一番静宁空悠来。
“一杯酒,问何似,身后名。人间万事,常重泰山轻。悲莫悲生离别,乐莫乐新相识,儿女古今情。富贵非吾事,归与白鸥盟。①”
到这戛然而止,钟攸道:“这词早了,洪兴五十年边陲不稳,北阳那边传唱不止,如今却是永乐好时候,不应景了。”又对时御笑,“但这‘门外沧浪水’、‘富贵非吾事’两句我是真喜欢。”
他从繁华处来,途经各象,却唯独挑了长河镇落脚,看中就是此地水好山高,离那人逐金银、眼里唯权的地方远的不能再远。莲蹄村离了镇,长河镇又离了辽原城,辽原城又隔了长河水。他待在这里,是离家最远的地方。
他只想当个教书先生。
时御听出了什么,却没说。只转靠在门边,对他道:“虽苏舟不懂,但说了实话。白鸥很好听。”
钟攸本是在掉书袋,岂料他就这么道了声好听。这直白的夸奖入了耳滋味总与别人说的不大一样。钟攸袖间的手指微结,面上啊呀一声,道:“天晚了,该吃饭了。”
便转去厨房,跑的飞快。
读书人面皮薄,没办法。
用完饭,照惯是时御洗碗。外边天已经黑了,屋里灯都点起来了。锅里烧了水,水一开,时御就要回去了。
钟攸盯着那冒热气的水发呆。
心道是留人还是不留?这留下不像话,不留又苦不堪言,可真留了又过意不去,这就是书生也难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