濯缨(134)
钟燮退出军帐时,正见周璞夹书而行。他问:“急往哪里去?”
周璞笑:“夜补兵法。怎么,殿下唤你何事?”
钟燮负手,在寒夜里呼气,只道,“无非战事。明日我们就退后,兵马三分,你我一路。”
周璞微愣,“已经布设多时,此刻再退,岂不是白费了先前的工夫?长河一半尽送夷人,怎可这般冒险?”
“殿下自有打算。”钟燮冻得难耐,故而匆匆对他恭了手,就往自己帐里去。
周璞携书归帐,后边铃铛声一响。他掀帘的手一顿,回头看过去。
一匹通红白蹄的马驹挂着只铜铃,正在营里颠步,瞧着活泼。周璞看了会儿,问帐边的守卫:“这马是谁的?”
守卫回道,“平定王殿下的。殿下从前有坐骑名为‘赤业’,这一驹形像神似,太上皇差人在靖陲寻来,昨个儿才入营。”
“原是殿下的。”周璞目光打铃铛上停顿,道,“很是神骏……”
守卫顺着他目光,却觉得周御史并非在看马,而是在看铃铛。那叮叮当当的响声跑过去,他才入内。
只说这边战事紧急,那边左恺之已经拿下不少烟行运商。青平狱中一时拥挤,竟需外押。禁烟令在这里行的雷霆,而挨着左恺之最近的赵芷安,则惶恐不安。他做贼心虚,如今又没有夏钦涧的指点,他每句话都说的小心翼翼,生怕被左恺之瞧出些什么。左恺之只当自己威严深重,让这少年怕至如此。
说来正巧,左恺之因住持禁烟令,需在青平府处事,赵芷安也跟在侧。苏舟和少臻尚在长河镇,唯有榕漾,因他爹惜命,觉着长河镇离长河太近,恐被夷兵抄了家,故而带着妻儿逃往青平府避难。赵芷安如今最怕遇着的就是榕漾,谁知这天他替左恺之上街购纸,正正撞着了同样来购纸的榕漾。
赵芷安腿都软了,转身就要走。岂料从来都看不清人的榕漾,偏偏记着了他身上那股香料夹烟粟的味,先悦声招呼:“赵学友。”
赵芷安哑然干笑,无奈道,“榕……榕漾。”
榕漾抱着纸,到他身边,笑道,“不想在此处见着,可谓有缘了。夏田书院都来了吗?”
“不曾。”赵芷安佯装看纸,垂头在摊边胡乱的翻了翻,未曾正视榕漾的眼,只回:“山长冤屈入狱,书院春前暂闭,得等朝廷再请位德高望重的山长主事。你……你们沧浪也在这儿?”
“冤屈入狱?”榕漾吃惊:“眼下主事的大人可是左恺之左大人,有何冤案只须去府门上捎一声,万不会委屈了好人。书院正逢年休,只有我随我爹来了。”
“如此……如此,你,你最近……可还有新做策论?”
榕漾惭愧道,“做了不少,但多是造作之词,并无实用。”
左恺之近日也给了赵芷安策题,他正忧心做的不漂亮,不如那篇《泰明山霞论》,被左恺之看出苗头。听闻榕漾此言,登时起了心思,他试探道,“既然你我在此遇见,虚度浪费,不如寻处地方,论一论新题?”
榕漾欣然颔首,便同赵芷安寻了处茶楼。两人坐定,赵芷安就提笔写了左恺之给的策题,正是“禁烟”。榕漾一看,便正了神色,他道,“这题我做过,但当时未逢夷人,议多无用。如今再看,不如新做。”
赵芷安赶忙递笔,连声请。榕漾接了笔却未立刻下笔,他凝目在“禁烟”二字上,半晌沉思。外边的人来人往,雪落风吹,都不能再入耳。赵芷安的茶烫了又烫,直至天色将暗,榕漾才挽袖开始疾书。
一气呵成,墨迹微湿。
赵芷安本坐着看,渐渐随着他笔墨挥动站起身来。榕漾尚沉浸在策论间,不知赵芷安欣喜若狂,掌心的汗在帕上擦了七八次。待文章出来,赵芷安倏地抬声喜道,“好……果然是榕漾!这论……这论方便我今夜带回去仔细瞧瞧吗?”
榕漾搁笔,又收了锐利,只腼腆道,“不算好……我观世阅历尚浅,有百般事,未曾观闻,只困于书本,多半是难得臻境。”
“无妨,好的……是好的。”赵芷安抬起纸页,看墨迹渐干,爱惜的抚在上边,喃喃:“你是难得……”又陡然生了酸涩,道,“天爷偏赖,许了你好锦绣。”
“不是。”榕漾搔了搔鼻尖,“我是蠢笨,只能苦读,书累得多些,哪里有什么天赐?从未察觉……只是先生教得好,常与我讲些事情和道理。”
赵芷安回首,“今夜就借我一观,明日咱们再在此处见?”
“好说。”榕漾不疑有他,自然应了。
赵芷安一归住处,便将这一篇“禁烟论”提笔誊抄。他对这个策题也多有揣摩,又自有底本,稍稍添改,待晚膳之后,就立刻呈给了左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