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印(69)
他gān什么?或可留他求一个chūn花秋月的陪伴——代代帝王,皆称孤道寡,他却在今日前,从未真觉得自己是什么孤家寡人,他自小便有涌澜陪他,留人在宫中,总也是份温情;留他gān什么?或可留他求一个不能言说的念想——因为不能言说,便连在心中自问自答,都不能再多言一分。
“安邦、定国、平天下,”天子再开口,却突然说起旧事,“涌澜打小不喜欢读书,我便笑话他,连兵法都不肯读,以后可不敢叫你带军领兵,白瞎了你一身好武艺。”
“…………”
“你知道他是怎么回朕的?”老内侍默跪无言,皇上却也不是真要他说什么,只兀自笑道,“他那年才十三岁,却对朕说,‘殿下,日后你有文臣为你安邦,有武将为你定国,还有我可为你平天下。’”“…………”
“后来朕铸了这把囚龙给他,”天子抚过一把特为那人寻回来的宝刀,“赐刀那日,我说了什么,你总该记得吧?”
“……老奴记得。”
“可惜……”
天子放下酒杯,放下又拿起,突掷杯于地,便闻一声清响,清清脆脆,粉身碎骨。
“圣上息怒。”
老内侍口中说着息怒,语气却也没什么惊惶之意,只膝行一步,叩头道:“老奴斗胆,和圣上说一说老奴不入耳的身世。”
“老奴六岁跟着家里人来京城,本是投奔亲戚。”
天子不说允,也不说不允,陈公公便伏地说了下去:“后来家中薄财反被亲戚骗光了,我爹上了吊,我娘养不活三个孩子,我便自卖入宫,给弟妹求了条活路。那年老奴八岁,年纪已有些大了,能熬过来是九死一生。”
“再后来我想出头,就央求一位能说上几句话的侍卫教我武艺。那侍卫心肠好,跟我说,他练的刚猛功夫我学不得,若硬要学,早晚有场大罪要受。”
“可老奴一个阉货,也没什么挑挑拣拣的余地,既是实在想出头,便还是要学,侥幸活到这把年纪,浑身的关节都不中用了,这一日日的,也就是活着受罪。”
“只是活到这把年纪,老奴却也没有一日后悔——当年入宫不后悔,当年学武也不后悔,这人活着,总无非四字,有舍有得。”
千倾宫阙,有些秘闻,旁人不晓得,陈公公却清楚。
那方长安印背后gān系着怎样一个妄念,这妄念又要天下百姓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他心中自是清楚不过。
心中清楚,却又磕了一个头,最后亦只说了四字:“——皇上圣明。”
“……既是关节不好,就起来吧,”天子笑了一声,却也不知在笑什么,“一个两个都跪着做甚。”
他拿起桌上囚龙,举步走向门外,虽说醉了,脚步却也不见虚浮,走得很是稳当。
“你可知……”
拉开书房门前,天子却又停下,不回头道:“你应是知道——十年前那位僧人开堂讲经时……那一日你也在。”
“…………”
“你可知那日朕看到什么?”
“……老奴不知。”
圣上摇头一笑,伸手拉开房门——到底是被龙气眷顾的天子命格,十年前长庚寺中看到了什么,他记得;十年后金銮殿上看到了什么,他也记得。
——因为记得,所以舍得。
圣上持刀出门,挥手让挽江侯平身,待他站直了,方将囚龙递给他道:“这刀你可还认识?”
“…………”
“接刀吧,它本就是你的。”
——“今日朕把刀赐你,便是准你代朕天下行走,代百姓平不平之事,你可愿意?”
——“臣领旨!”
当日对答仍在心头,天子复又摇头一笑——后来他的挽江侯,刀尖鲜血,可也没有几滴,是为天下百姓流的。
都是为了皇家流的,都是为了皇位流的,都是他的挽江侯,其实不愿去做的事。
“自今日起,你便不再是朕的挽江侯,”天子把刀掷予身前人,看他抬手接住,方含笑道,“刀给你,你想去哪里,想做什么,自今日起,再与朕无关。”
他望着持刀人的眼,看着他眼中神色,不肯信他什么都忘了,却也终愿舍一个长生妄念,还这人一个海阔天高。
代代帝王,皆称孤道寡,既为天子,便终不能免俗。
——他舍得。
“涌澜,你以后若是想起来了……”
说是舍得,却又在那人转身迈步的一刻,出言唤住他。
——你若是想起来了,就回来看看我。
心中字句无声划过,天子不再称朕,亦不再把这句话说出口。
最终只道:“去吧。”
甄儿,你可晓得,人活一世,哪里有什么不悔?
天子单名一个甄字,老内侍从小看他长大,伺候了三十年,极偶尔时,会偷偷在心中唤他,甄儿。